南鵲的心思直接被點破,卻眼神篤定。
“可能。”
剛說出這兩個字,就被纏在黎七夜身上的藤精惡聲惡氣地揚藤凶了下。
黎七夜抬手,製止了它,目光仍是盯著南鵲,看他一字一頓地說出。
“是你早就選擇放棄了複生。”
話音隨著散進風裡,黎七夜還未有動作,那隻藤精忽地狠狠朝著南鵲撲來。
“不得無禮。”
黎七夜輕道,藤精足下一跌,轉頭竟又對著黎七夜啪嗒啪嗒掉起了淚珠。
“主人……”
精怪藏不住心事,隻有眷戀不舍的動作說明了一切。
空氣裡靜默許久,黎七夜才緩緩道:“我原想,以我的心力,奪個後輩的軀體,壯大楓袖山莊不成問題,可思來想去,那畢竟是我的後輩。”
“我已然對不起楓袖山莊的先人,害他們道隕身死,若還傷了他們的子孫,九泉之下若是知曉,隻怕更不願原諒我了。”
“所以我一直在等。”
等著有一個人,能說出那句話,阻止他。
死去的人沒有來世。
不隻是凡人,仙魔也同樣如此,因此修道之人才會趨之若鶩地奮力修仙,盼望著有朝一日突破飛升,永得長生。
世間萬物的生靈,隕了就是隕了,再無重返人世的機會。若有龐大執念不願離去,也隻是如黎七夜這般,殘存些許怨念。
而黎七夜,將命運的選擇權交給了闖入幻境的人,讓旁人為其性命做決定,也為他自己做決定。
儘管早有此猜想,南鵲才大膽一賭,但聽到這樣的話還是難免失語,好一會兒才道:“你從未真正想過,接受垣珩的生魂祭?”
“不是,我是在中途,忽然更想要一個答案。”
“但這個答案,你應該早在垣珩死去的那一刻就得到了。”
南鵲看著黎七夜漸漸蒼白的臉,有所感應地道,“垣珩,他是心甘情願把身體讓給你的。”
早在祭法未完成的中途,黎七夜就因怨念過強而還魂,垣珩應是感應到了他的恨意,才會選擇散去意識,不然隻是以黎七夜的一點怨念,斷然不是垣珩的對手。
“他是被我誘殺。”黎七夜臉上浮起一絲笑。
“在第六個幻境的時候,你毒發之前,我去到楓袖山莊見到了垣珩。”
黎七夜笑容淡下來,安靜地聽著他說。
“雖然我沒來得及跟他說話,但我遠遠地看到他說了幾個字。”
當時情況危急,南鵲隻以為垣珩是對忽然現身楓袖山莊的陌生麵孔生疑好奇,後來才有心思回憶起那一瞬垣珩看過來的眼神。
那個唇形分明是——
“請你救他。”
那一點殘存執念,是對南鵲說的,也是對闖入垣珩編織的這個幻境裡的人說的。
語畢,空氣中久久未有聲音響起。
南鵲再看過去時,黎七夜仍是那般盤膝而坐,一刹那的低頭,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隻有幽光落在他身上,像是靜悄悄地陪伴,攏起一股又涼又淡的悲傷。
“一切都太遲了。”
他聲音有一絲嘶啞,始終沒有抬頭。
藤精似是感知到了他的情緒,不再嘰嘰哇哇地發出聲響,但水珠掉得更凶。
一魂一精怪,這一幕讓南鵲也莫名難過。
垣珩不相信黎七夜愛他,所以放不下身段,捅破那最後一層窗戶紙,讓心懷不軌之人有機可乘。
黎七夜也不相信垣珩愛他,所以在還魂一瞬選擇殺了垣珩,卻又不願真正複生,留在幻境裡,也想找尋一個答案。
他們是一對有情的道侶,卻唯獨缺少了信任。
這一刻,南鵲找不到安慰黎七夜的話,唯一能做的,就是回避望向對方的目光。
不知過了多久,黎七夜終於有了動作,他探出手,將手中一物遞給南鵲。
南鵲看著那團發光體:“這是什麼?”
“我的心。”
“心……”
“你不用害怕。”
他頓了頓,道,“我的心,乃是世間少有的無塵之心,擁有此心的人,天生不通情愛,但修行較常人卻事半功倍,若有行差舉錯,便可彙聚邪欲魔念,魔源因此而生,擒之無用,需此心才可淨化。”
南鵲握著那團冰涼的物體,並沒有黏糊軟膩之感,隻覺像是堅硬的靈石質感。
這樣的東西,竟是能淨化魔源的心。
“當然,我交給你是有條件的。”
南鵲已有預感,果然見黎七夜抬起眼,沉寂道:
“幫我找到綠衣,殺了她。”
“我……答應你。”
沒有任何一句話比這句話更能讓黎七夜想聽到,他忽地笑了。
南鵲這才發現,黎七夜真正的笑容,是溫和而乾淨的。
不染絲毫血腥氣,就仿佛一開始就注定,他不會用這樣的方式來換取逝去的生命。
“如果可以的話,幫我關照一下畢來,也不用多費心,隻需要跟外麵那群道人交待一聲,不要為難它。”
被叫了名字的藤精再也忍不住,抹掉一地的眼淚撲過來纏著他:“嗚嗚嗚……主人你不要走。”
然而隨著無塵之心離體,黎七夜周身也緩緩發生了變化,像是置身於淺淺的白色光輝之中,身體隨之變成透明狀。
這一撲,隻讓藤精撲了個空。
它依然觸摸不到黎七夜的身體。
“我本就是不該存在之人,現在要回到我該去的地方。”
他對著藤精做最後的告彆。
也是在這一刻,南鵲仿佛看到了屬於黎七夜本來的麵容。
如幻境裡所見的一樣,不再執著於那個答案的靈魂歸於平靜,但又染上更深的遺憾和哀戚,以及……一絲絲難以言說的解脫和滿足。
忽地,他的視線落在虛空某處,朦朧眼神漸漸聚了些神采。
“對了,我還忘了告訴你一件事。”
黎七夜收回視線,最後一次望向南鵲,“隻有真心相待的人攜手才能采到七夜花,那名修道者,是你的執念嗎?”
模糊的麵容在光點徹底消失,他的聲音也像霧一樣隨風散去,隻留下藤精洶湧的抽泣聲。
地底空間消逝,隻是這一次的地點竟又回到了黎七夜開啟陣法的地方。
周圍魔氣四溢,風雲變色。
那層薄薄的罩子在視線裡消失不見,終於窺得月光。
結界破了。
黎七夜一死,生魂祭法陣失效,陷入陣中的內門弟子,除了章蘊仍是昏迷外,其他人都完好無損地回來了。
南鵲帶著藤精出現,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紛紛從震驚、不解、迷惑,再到不甘、難以想象……
任誰也無法相信,他居然是最後的破陣之人。
這讓一眾內門弟子情何以堪?
變故突起。
一扇光影從眾人眼前閃過。
出現在南鵲眼前的人是小書生,可又仿佛不是,以至於南鵲語帶微揚。
“阿生?”
“是我。”
得到肯定的回答,小書生還是那副笑模樣,隻是多了幾分隨性地詢問,卻又不像是在開玩笑。
“阿南,你要不要跟我走?”
語氣很猖狂,睥睨身後一群怒目追來的仙風老道,仿佛隻要南鵲說一聲或者點個頭,他做什麼都不在話下。
南鵲簡直是一頭霧水,隻是本能地覺得這個狀況很是不對勁。
“我不走……你要去哪兒?”
試煉結束,所有人都要一起回羽闕仙閣。
小書生的態度擺明了不回,甚至還有些臭臉,南鵲隱約聽出,那追來的幾名胡須老道的嘴裡一連串的怒聲中,泄出“休走!”“魔物!”的字眼。
一道勁風襲來,不偏不倚打在小書生身上,迫使他鬆開南鵲。
風聲中耳邊刮過,一同傳來的還有小書生無所畏懼的笑聲:“抱歉了,阿南,下回正式見麵再跟你道歉吧。”
等南鵲滿腹驚疑地踩在地麵上,迎接他的便是當頭一喝。
“一介小小的外門弟子,竟敢與魔物勾結!”
“魔物”兩字,真切地從眼前眉須老道的口中斥出。
南鵲強自穩定心神:“不知長老所說何人,若是方才那人,我的確認識不假,我們同為仙閣的外門弟子,他叫小書生,外門中有許多人都應該識得……”
“什麼小書生,他分明是魔域暴戾恣睢的存在,魔詭之主焱火!”
南鵲深吸口氣,又道:“還有一名姓吳的道者為我作證……”
“大膽!”
這一聲比剛才還要更添幾分威嚴和怒火,後一句更猶如驚天霹靂,突如其來地朝著南鵲砸了下來。
“蘇兀卿仙首的名諱豈是你能直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