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的時間都耗在河邊,伴著各種腥氣。
屍體陳列在碼頭上,據說要放上幾日,殺一儆百。
好在這些臟活有府衙的衙役來處理,韓厲隻等了一會兒就帶著他們離開了。
紀心言回到房間,立刻把外衣中衣全部脫下,扔進竹筐裡,搬到院中西北角。
衛所有浣衣工,隔三差五就每個院子收一圈臟衣服。
這天因為執行過血腥任務,牆角已經放了兩個竹筐,浣衣工接下來的工作量不小。
晚飯時的食堂和平日一樣,剛剛執行完任務回來的司使們沒有任何不適,分彆圍坐桌旁,邊吃邊聊。
紀心言一點都吃不下,耳邊不斷傳來其它人的議論聲,她心情煩躁,索性獨自溜到池塘邊。
劍州衛所的小池塘引的是蕪河水,用一做石橋斷開。池塘有專人打理,開著大朵的荷花。
紀心言到時,河邊已經蹲了一個人。
那人緊挨著河岸,鞋尖半浸在水裡,正有一下沒一下地往水裡扔石子,光光的腦袋被夕陽餘暉照得有點紅。
聽到腳步聲,原野轉過頭來。
“你怎麼一個人在這?韓大人呢?”紀心言問。
原野又撿個石子扔水裡,朝旁邊的小樓偏偏頭。
“在上麵和世子喝酒。”他說完,瞅著紀心言,“你怎麼不去吃飯?”
紀心言撇撇嘴:“根本吃不下。”
“你又沒殺人,有什麼吃不下的。”
“那你怎麼也在這?你也吃不下?”
原野涼涼地說:“我給我家老大守門啊。”
紀心言看看小樓到這的距離,這也能叫守門。
她站到原野身邊不遠處一塊乾淨的石頭上,學著他的樣子蹲下,也撿個石子扔進水裡。
“忠義堂是什麼?夏君才是誰?為什麼要找他?”
原野斜睨她,猶豫了下說:“你們唱戲的不應該對曆史很熟悉嗎?”
紀心言想起坐牢那幾天看過的書,說:“我知道一些,但沒聽說過夏君才。”
原野哦了聲,說:“夏君才是孝宗身邊的近衛。孝宗繼位後,讓他統領禦林軍。”
“孝宗……”紀心言對上號,“漁池案裡的‘若孝宗在應如是’那個孝宗。”
“小點聲。”原野提醒道,“□□建國當年立長子為太子,之後陸續將三個成年兒子封王,指派封地駐守邊關。晉王守西北,遼王守西南,安王守東南。後來太子病逝,□□悲痛欲絕即刻立長孫為皇太孫,也就是後來的孝宗皇帝。”
紀心言點點頭。這段曆史她在禾城大牢裡看書時讀到過。
“孝宗繼位後,傳召三位王爺入京。當時鎮守西北的晉王戰死沙場,王位世襲給長子。其長子不過十九歲,卻已征戰多年,早就獨當一麵,朝中眾人喜歡稱其為‘小晉王’。”
“小晉王我知道。”她低聲說,“遼京之變時和遼王在城外打起來的那個。”
原野聳聳肩,說:“孝宗傳旨令封疆王入京,這個旨意一下去,最先響應的是小晉王,他帶了八千人往京城去。然後,就是遼京之變了。史書說小晉王意圖謀反,與夏君才裡應外合,逼孝宗自儘於皇宮內,恰逢遼王入京,在京城外兩王便打了起來。最終遼王獲勝,小晉王死在兵刃下,夏君才逃逸。”
紀心言想起遼王帶的幾萬大軍,輕輕哼了聲。
“忠義堂就是夏君才組織起來的,其中,大概,有一些小晉王的舊部吧。對了,”原野轉頭提醒她,“在外麵不能叫遼王,是先皇。也不能提小晉王,是反賊。”
“那當今聖上是遼王的兒子?”紀心言不確定地問。
“廢話。”原野看傻子似的看她一眼。
貴圈這麼亂,不好說啊。
原野揚手又扔個石頭,這回不是隨便扔的,他打了個水漂,小石子在水麵上一連激出十餘個圈圈,才不見了影。
“喲嗬,挺厲害嘛。”他誇了自己一句。
紀心言奇怪地看他一眼,覺得這個人情緒不太對。
“你以前沒殺過人?”
原野沉默下,看著水麵,說:“沒這樣殺過人。炎武司其實是探子,內牢裡刑罰眾多,但不可以隨便殺人,倒是有不少人挺不過去,但也不能算我們殺的。至於斬首的,那更不是我們……”
他忽然停住,眼望天,說:“好像也不對,漁池案死的人最後就算到陸驍頭上了。”
“你說的這些話,就好像……”紀心言皺著眉,琢磨用什麼詞形容更合適。
原野莫名地看著她。
“就好像站在旁觀者角度講述彆人的事。”
原野聽不懂,更加莫名地看著她。
紀心言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胡亂擺擺手,撇開話題。
夕陽落下去,餘輝照得天邊泛紅,白日那血腥一幕再次湧上心頭。
紀心言輕聲問:“那些屍體沒人管嗎?”
原野道:“如果忠義堂不來收屍,最後衙門會把他們扔到荒野吧。”
挖坑埋人也是有開銷的,荒野一扔,多的是豺狼虎豹來吃。
兩人都不說話了,一起瞅著水麵,不時有魚遊過。
“你聽說過嗎?”原野低聲問,“暴屍荒野的人入不了輪回。”
紀心言有點意外,意外他居然有這種想法。古人迷信她知道,但作為炎武司的人,殺人應該不至於讓他這般難過吧。
她鬨不清原野心態,一時不知如何安慰好,便說:“在我們家鄉,都是把屍體火化的。”
“火化?”
“就是火葬?”紀心言解釋,“應該和入土為安一樣吧。”
原野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忽然問:“你家鄉是哪啊?你想起來了?”
紀心言:“……我家鄉就,就那個哪……”
原野挑眉,等她下文。
“說了你也不知道,難道天底下所有的地方你都知道?”
原野眨眨眼,接不上話。
紀心言換了話題:“韓大人可以回京城了吧?我想快點離開這。”
原野悶聲道:“那要看世子手裡有幾個這樣的據點了。”
他拿起一塊尖石,一下一下地劃著地上的泥。
夕陽的光隱入水下,半個月亮爬上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