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韓厲口中,紀心言第一次完整地聽到十八年前的舊事。
遼王率大軍圍攻京城,小晉王帶八千鐵騎殊死抵抗,夏君才統領禦林軍堅守皇城。
安王提前得了遼王許諾,決定不予插手,領兵在城外靜觀其變。
遼王怕夜長夢多,一旦西北小晉王大軍趕過來,他必死無疑。
反都反了,殺兄弑侄又算得了什麼。
金戈鐵馬,半城鮮血。
城破之日,孝宗萬念俱灰,帶著一眾嬪妃皇子自儘於皇宮中。
唯有身懷六甲的王淑妃逃了出來。
王淑妃出身普通小吏之家,因容貌出色選入宮中,懷孕後才升的淑妃。
她逃出皇宮遇到夏君才。
夏君才的忠心無人可比,但他並不是忠於某個人,而是忠於整個大豫朝忠於太|祖。
眼見皇城不保,孝宗軟弱自儘,夏君才當機立斷護下王淑妃,將其送入晉王府。
晉王太妃出身將門,將幼子沈煜托付於夏君才,提了□□騎馬出城門與自己的大兒子並肩做戰。
晉王妃幾近臨盆,受此事影響,胎氣大亂,聽聞夫君死於城外,投井自儘,一屍兩命。
事已至此,夏君才領餘下的禦林軍,在小晉王殘部保護下,帶著王淑妃與數名幼童從西城門離開。
他們在城外遇到靜候的安王。
安王調轉馬頭,隻當沒看到。
這一戰之後,便是持續數月的大清洗。
首當其衝就是晉王府。
上到王府親眷,下到廚房灑掃,隻要沒有離開的,一律押付刑場。
“夏將軍暗中帶著我們幾個記事的孩子去法場,要我們牢記這一幕,永遠不能忘了報仇血恨。”韓厲嗓音沙啞,“我親眼看著王府上下從主到仆皆披枷斬首,血流了一地,身首分離曬了三天三夜無人收拾。”
他看向天邊:“隻要閉上眼,那個畫麵就會清晰地浮現,仿佛就在昨天。”
紀心言聽得四肢發寒。
她恍惚記得,曾經在二姑山,韓厲質問江泯之——看著家人披枷斬首,死在你麵前,鮮血流了一地,殘肢斷骸無人收拾……這樣的畫麵定會深深地印在腦中,讓你日夜不得安眠。你有過嗎?
你有過嗎?
原來這是他的切身體會。
紀心言靜靜地看著他。
在這種刻骨仇恨下,她沒法再勸韓厲跟自己離開,她開不了口,再勸就太自私了。
韓厲看向她,緩道:“忠義堂確實不是你該呆的地方,這次我回劍州,會儘快把事情處理好。大昭太後是我姐姐,我沒出生時,她就以郡主身份和親到大昭。這個金樓實際是大昭皇室所開,作為忠義堂的掩護。”
他試探著,說:“如果,你想留在大昭,也是安全的。”
她想勸他跟她離開,他希望她能為他留下。
這是一個無法調和的矛盾,除非有一方徹底放棄自己的原則。
紀心言張張嘴,勸哄的話她說不出口,但留下的話她也說不出。
如果她不能接受韓厲所做的事,那她就沒有留下的理由。
她早過了為愛瘋狂的年紀,更不是頭腦一熱就能做出承諾的小姑娘。
自己幾斤幾兩自己心裡有數。
彆的不說,就蘭芝為了完成任務隨時可以跳崖擋劍的勇氣,她自問沒有的。
禦賜的酒漸漸涼了,整個金樓無比安靜。
這裡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他們的故事互相聯結在一起,形成緊密的網,外人進不來。
雖然他們對她的態度很好,但從來不會當著她的麵聊過去的話題。
那種客氣地防備很明顯。
知道了韓厲的真實身份,並沒有拉近他們的距離,反而推得更遠了。
紀心言仰麵躺在床上,看著木梁屋頂。
既然不願留下,那就該離開了。
第二日,小皇帝的症狀似乎輕了些,但太後仍然很緊張,急著想回皇宮。
他們雖然是借住,仍可以用皇宮的太醫,尤其因為大昭太後是大豫人的緣故,那裡還有從大豫來的太醫。
孝宗是韓厲堂哥,所以小皇帝實際上是韓厲的侄子。
紀心言因此多留意了小皇帝幾眼。
除了高挺的鼻子與微翹的眼角外,小皇帝的容貌來自母親更多,麵相偏古典圓潤。
再加上他體弱,又生了風寒,病懨懨的,氣質上與韓厲相差甚遠。
“哀家這次本想親自與安王說幾句話,但是皇兒這身子……”太後歎氣,“當年哀家懷著他時,東奔西跑,虧欠了不少,以致我兒常年身體不適。”
夏君才跪倒:“是臣保護不力,還請太後責罰。”
太後忙將他扶起,責道:“夏將軍說的什麼話,哀家作為一個普通的母親,跟自己家人念叨兩句而已。將軍為大豫江山操勞,這般叫我們母子如何受得。”
夏君才這才起身。
每當小皇帝在場時,紀心言都儘量不讓自己出現。
這次也不例外。她獨自上了金樓頂層,站在窗後,看著他們。
韓厲身穿便裝,一言不發地站在小皇帝身後。
小皇帝咳了一聲,他便上手撫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