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漪放下藥碗, 端起盛了蜜水的耳杯, 與劉藻潤喉。劉藻見她未答, 便很不安, 雙手捧杯, 一口一口咽儘了,又將耳杯遞還謝漪。
謝漪接過,放到幾上, 見她唇邊留了濕潤的水漬, 取了帕子來,遞與她。劉藻接過,擦了擦唇。她抬頭,覷著謝漪的神色, 見她神色寧靜, 既無不悅,也無歡欣,一派寧和溫婉, 便摸不透她的心意。
可外頭天快黑了,天黑之後, 夜路難行,不如早些歸去, 早些歇息。謝相照料了她一夜,劉藻不舍得讓她再勞累一夜, 將帕子還與她,道:“宮中有醫官有宮人, 也能侍奉好朕。”
謝漪接過帕子的手一頓,望著她道:“那陛下的心病呢?”
她提起心病。劉藻的臉頰倏然漲紅,旁人不知則罷了,謝相卻是知曉的。她有一種視若珍寶的隱秘心意,被人大剌剌地放到陽光下曝曬的羞恥與窘迫。
謝漪見她神色變換,哪能不知她的心意。她在床邊坐下,在與劉藻很近的地方,輕聲問她:“陛下的心病,不需藥了嗎?”
劉藻病了數日的腦子有些遲緩,呆了片刻,方明白她話中的意思。
她是她的病,自然也是她的藥。
謝相是說,她願意,做她的藥。劉藻不敢置信地睜大眼睛。謝漪微微一笑,溫聲道:“臣待陛下病愈再去。”
她的笑容這樣美,容色如此溫柔,劉藻頓時覺得,即便謝相是因憐憫,是迫於無奈,方留下陪她,她能說出這樣觸動心腸的話,便已是莫大恩賜了。
她抑製住心中的歡喜,可嘴角卻不由自主地翹起,道:“多謝謝相。”
她想了一想,又道:“謝相昨夜辛勞,不能再不歇著了。”她說完,便召了胡敖進來,令他去搬了張榻來,就放置在距她床不遠處的牆邊,讓謝相在此歇息。
她總算高興了些,憔悴的眉眼都明亮起來。謝漪在旁看著,並不阻止,由著她指使宮人搬這個,挪那個。
待全部安置妥當,天也暗了下來,殿中點起兩排銅燈。謝漪在燈下翻開竹簡,殿中悄然無聲,唯竹簡攤開的輕響,伴著偶爾入殿的宮人細微的步履聲,竟使劉藻覺得安心。
興許是白日睡得多了,又許身子又好了些,劉藻殊無睡意,稍稍坐起一些,看著謝漪。她不敢太過明目張膽,悄悄看上一眼,便挪開視線,過上一會兒,斷定謝漪沒有發現,便再看上一眼。如此,也使她欣欣雀躍。
她十分小心,謝漪果然沒有發現。她看過一卷奏疏,放到一旁,回頭望向劉藻,見她在床上靜坐,便起身到床前,問道:“陛下近日讀什麼書?”
劉藻已有些日子沒讀書了,聞言便很慚愧,答了先前看的那卷《鬼穀子》:“驚奇於張儀蘇秦之輩有縱橫長短,左右顛倒之口舌,故而尋來看了看。”
謝漪知她睡不著,乾坐著也是無趣,便道:“臣為陛下讀一段可好?”
劉藻受寵若驚,點了下頭,道:“我令、令他們將書簡取來。”
宮人們動作麻利,聽令、取書,不過片刻。謝漪在床前的一張榻上跪坐下來,攤開了書簡,擇取一段,緩緩念下來。
她口齒清晰,咬字流暢,無絲毫卡頓之處。劉藻一聽,便知謝相必是讀過此書,興許還會背誦。
她聽得認真,先秦諸子,鬼穀先生通天徹地,機謀卓絕,少年人多喜此神鬼莫測之詭,劉藻也喜,隻是她所喜,與常人不同,她是欣賞鬼穀先生對天下情形之判。
劉藻聽著,漸漸地卻又將心思轉到謝漪身上。她就在她麵前,為她讀書解悶,劉藻忍不住細細地端詳她。
謝漪與宮中鮮亮嬌嫩的宮娥不同,她今朝三十歲了,歲月積澱在她身上,氣質不免雍容而溫厚,但她與劉藻所見的其餘婦人也不同,謝漪身上彆有一股高潔之氣,如山巔之雪,不染塵土。
她凝視著她,隻覺謝相哪裡都好,無一處不妥。她的頸修長如凝脂一般,光潔白皙,她的眉目婉約大氣,像是能容下天下萬事萬難,她的唇,有些薄,卻並不薄得無情孤冷,微微勾起時,還有些嫵媚。
劉藻看得目不轉睛,不依不舍,謝漪察覺到了,她停下誦讀,抬眸望過來,與她笑了一笑,問道:“可是書簡無趣,使得陛下厭煩了?”
劉藻忙搖頭,隻是要她說她為何走神,卻是說不出口的,她問道:“謝相累嗎?”
謝漪不累,隻是劉藻不聽,她也就不接著念了。她放下書簡,傾身摸了摸劉藻的額頭,又有些發熱,但較之先前觸手滾燙,好了不知多少。
“再過上三兩日,陛下便可往外間走走。”她柔聲說道。
劉藻也想快快好:“現下也不難受了。”她這樣說,好使謝相更放心些。
謝漪時時伴著她,哪裡不知她的境況,聞言便是一笑,又看了眼滴漏,夜將深了,便與劉藻道:“時候不早,陛下安置了吧。”
她這樣一說,劉藻方覺身上酸軟。謝漪扶著她躺下,為她掩好了被,陪在她身邊。劉藻知道,隻有她睡著了,謝相方會去歇著。她閉起眼睛,專注睡意。
不知過了多久,劉藻漸漸睡了過去。
隔日醫官來診脈,頗為驚訝地發覺,陛下心事疏散不少,心頭那一陣鬱氣,竟有消散之意。他喜道:“長此以往,不必多久,陛下便可大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