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萊島看似近,實則遠,舟子又將舟行得極穩,便也慢了下來。劉藻仔細地聽,目不轉睛地望著謝漪,想象著那時的情景。
“那時臣也未料到有今日,想的還是要助陛下恢複宗室之身。”謝漪緩緩地道。
劉藻的身份,想恢複宗室之身,何其難也,昭帝不會願意,大臣們也不願平生波瀾。謝漪目光柔緩,便像這池上的風一般,舒緩地進入劉藻的心。她道:“最好能封為王,再不濟也得是列侯。之後陛下是要有一番作為,還是安穩一生,則都由陛下做主。”
那時謝漪為她打算的就是這樣了。可她說得簡單,當真做起來堪比登天。昭帝怎會願見衛太子之女有所作為,又怎會願意封她為諸侯。
劉藻輕輕地問:“昭帝對你好嗎?”
將她從小官提拔,一路做到了丞相,昭帝待謝相一定是很好吧?劉藻問完,心中便想道。
“臣與昭帝,是君臣相得。昭帝欲收回大權,臣稍有些智謀,恰好入了昭帝之眼。”謝漪說道,便是承認了昭帝待她甚為倚重。既然君臣相得,她又是如何看待昭帝的?劉藻張了張口,似乎有些不知如何問起,謝漪知她的心思,便笑著道:“昭帝恩遇,臣無以為報,隻是今生先許了皇後要照看陛下,隻得來世再報了。”
“哦。”劉藻輕輕地應道,心口疼得像是被揪成了一團。原來不止今生不是她的,來世也不是她的。
她原以為,她閉口不談,她與謝相遠一些,不再使她為難,謝相便會原諒她的情意。她們一個是君,一個是相,縱使不能在一起,也能一起度過一生,興許還能有君臣相得的佳話。
可原來君臣相得她已與了旁人,乃至度過一生都未必有。
方相氏拆字極準,謝相既不能對她動心,便會離她而去,她們終會天各一方。
謝漪見她忽又沉默,眼中浮現擔憂。劉藻不願讓她看出來,站起身,前往船頭。
她一言不發地走了,身姿冷峻。謝漪看著她的身影,覺得陛下越發喜怒難測,她與陛下間的隔閡也越來越深。
轉晴的天忽下起暴雨來。劉藻忙回到舟中,謝漪起身,查看她的衣袍,口中問道:“淋濕不曾?”
劉藻搖頭。
舟外狂風大作,小舟東搖西晃,雨珠被風刮入舟中,臉上都能感到濕意。劉藻站立困難,坐了下來。
一葉扁舟,在風雨之中飄搖,那狂怒的風雨仿佛隨時都能打散小舟。劉藻皺了下眉,卻沒說什麼。謝漪稍好一些,安慰道:“陛下彆怕。”
劉藻點點頭,然而風雨呼嘯,舟身搖動,使她腹中翻滾,忽覺惡心。
“四下有伴駕的船隻,忽風暴雨,必有應急的法子。”謝漪說道。劉藻頭一回乘舟,自是茫然,聞言安心不少。
劈劈啪啪的雨滴打落在舟篷上,風勢猛然加大,小舟顛簸了一下,使得劉藻的身子重重一震。她忙坐穩了,欲問謝漪可還好。謝漪卻已握住了她的手,溫聲道:“彆怕,舟子是多年行舟的老手,不會有事的。”
她的手有些涼。劉藻心想,謝相也是怕的。她反手握住她,笑了一下,道:“待至蓬萊,厚賜與他。”
謝漪也笑了笑,望向她的目光中,添了少許寵愛。
劉藻被她這樣看著,心又動了動,脫口道:“你這樣笑的時候,倒是與我近了些。”
謝漪方才還覺得她與陛下越行越遠了,不妨她有此言,怔了怔。
狂風仿佛要將整個太液池掀過來一般,呼號著拍打著舟身。舟子高聲道:“船將翻了!”
劉藻大驚。謝漪立即道:“臣去傳訊。”
外頭的雨像是潑下來一般,大的看不清景物。聽她說要出去,劉藻一把拉住了她,怒道:“雨這樣大,你去什麼?”
她說罷,便鬆開謝漪的手,自己小心踩著搖晃的船板出去了。舟身一抖,她險些跌入水中,謝漪看得站起身來,步子都邁出去了,劉藻卻抓住了舟沿,複又站起。
謝漪鬆了口氣,看著她在風雨中勉強立住腳步,高聲說著什麼。雜碎的聲音伴著巨大的雨聲,傳入舟中,聽不清話語。
過了片刻,劉藻回到舟中,她渾身都濕透了,臉上濕噠噠地滴著水,水要流進眼睛裡,她抬手胡亂抹了一把,道:“就來了。”
話音剛落,舟外便傳來胡敖的聲音。
幸而蓬萊島就在眼前。二人換了艘船,衣衫都濕了。舟上無衣物,胡敖為難道:“陛下與謝相且稍忍耐,待至島上,便有乾淨的衣衫換了。”
劉藻道:“知道了,退下吧。”
胡敖聞言,行了一禮,退到外間。
他一退下,謝漪便見劉藻悄悄地看了她一眼,而後飛快地轉開眼去,緋紅的羞意自她的臉頰直燒到耳根。
謝漪想到什麼,低頭一看,便見衣衫濕透,貼在身上,可見衣下隱約的風光。她既惱又無措,強自鎮定了,轉過身去,背對著劉藻。
下一刻,一件濕漉漉的外袍小心翼翼地覆在了她的肩上,劉藻靠近了,她的身子幾乎就貼著她的脊背,溫熱的呼吸打在她的耳後,使得謝漪僵直了身子。
“外頭還有旁人,且以此應付,待至島上,再換新的。”劉藻磕磕絆絆地道。她的衣袍是湛藍的深色,可以做遮擋之用。
謝漪從未這般狼狽,更是羞於應答,便點了下頭,抬手扯緊了衣襟。
劉藻見她不說話,以為她生氣了,便急了,臉龐通紅地解釋:“我方才,什麼、什麼都沒看到。”
話一說完,她便知說錯了,忙又結結巴巴地解釋:“我是說、是說衣衫下的……”
謝漪無奈,不知她過會兒還要說出什麼話來,隻得轉過身,正要道聲無事,便撞入了劉藻的眼中。那雙深色的眸子小心翼翼的,帶著羞怯與緊張。
謝漪驀然間發覺,這個她護在翼下的孩子,不知何時已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