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藻即位, 她也稍占上風, 可未央宮是太後住了十餘年的, 根基深厚, 勢力遍布,謝漪擔心倘若劉藻與她站到一邊, 太後敵不過, 會暗中命人對新帝不利,來一個釜底抽薪。
於是她隻好暫且扮演一個貪戀權勢,目無君上的權臣,與小皇帝處處作對。
劉藻是一個十分聰明的孩子, 她仿佛生來便該做一個皇帝, 顯得很有天賦, 即位不久,便看清了形勢,積極應對, 不甘心當一個聽令行事的傀儡。
謝漪倍感欣慰,一麵暗中與劉藻方便,讓她一點一點地擴張自己的勢力, 一麵又在明麵上不時捉弄為難她,好讓太後以為她們當真勢同水火。
而劉藻是個很能隱忍的人,她的逼迫為難, 她全部都忍耐下去了,並以一種堅韌而執著的姿態贏得了不少大臣的好感。
謝漪想過最終她與劉藻會如何收場。她雖一心為她,可她此時的為難也確實在不斷地挑釁帝王尊嚴, 而要扶持她,必得將太後之勢壓下去,一旦太後一黨覆滅,她便是權傾朝野的第一人。
少年帝王,英姿勃發,正是展露鋒芒,建功立業的好年華,哪裡容得下朝中矗立著一個大權在握的權相。
待到那一日,萌萌帝位穩了,她與她說明一切,她最好的下場,恐怕便是辭官離去,前往封國,做一閒侯。最差的,大概就是萌萌根本不信她,仍舊處處忌憚,最後賜她一個潦倒的下場。
劉家的皇帝,向來不缺薄情寡義之徒,劉藻若如此,也在情理之中。
謝漪倒不如何害怕,隻是倘若當真落得一個潦倒淒涼,難免心寒。
於是那日甘泉宮中,氛圍到了,謝漪沒管住自己,問了一句:“陛下若得掌大權,又會如何處置臣?”
小皇帝性子堅韌,有些彆扭,但秉性卻直白,謝漪猜想她不會在話語上哄騙她,這時若肯回答,多半是實話。
她想,出於忌憚,萌萌恐怕不會對她手軟,但她畢竟扶持一場,也許一時念舊,會手下留情。
誰知,這孩子一張口,竟是一句:“椒房殿有卿一席之地。”
她聽得愣住,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卻也心軟下來,隻想著到底還是孩子,竟以椒房殿取樂。
那時,她從未想過,這一句看似玩笑的話語,竟是萌萌的真心話。
更沒想過,為了兌現這句諾言,萌萌努力了足足十餘年,費儘心思,耗乾心血,要給她一個名分。
但因這一句“椒房殿有卿一席之地”,謝漪竟莫名地安下了心,不再憂心她們的結局了,慢慢地關心起這小皇帝的日常來。
那時雖然她們在朝政上針鋒相對,可其實也不失美好。
萌萌對她仿佛有一種天然的親近,她一麵忌憚她,一麵會握她的手腕,會擔心她生氣,會稱她為姑母,會趁著醉意,告訴她,有了意中人。
她看著她時,偶爾會出神,被發現了,會紅著臉,一副羞澀的樣子,顯出少年方有的青澀來,便好似,從未對她設防。
謝漪很喜歡劉藻的親近。她便會不由自主地想,倘若沒有這許多凶險,她能陪著萌萌一起長大,該多好,長於她身前的萌萌,對她一定會更多依賴。
她全心全意地愛護她,關心她,行止間,不免就帶出了真心。萌萌很聰明,漸漸地發覺了,待她更加尊敬起來。謝漪便想,她真是多慮了,萌萌是好孩子,怎麼會因忌憚她,而對她不利呢,萌萌不是涼薄的人。
而這時,未央宮已清洗過數次,皇帝的勢力也漸漸壓過了太後,太後已再不能害到劉藻。
於是在劉藻詢問起她幼年得過何人幫助時,謝漪將舊日的掖庭令告訴了她。劉藻得知此人,立即將他接入了宮。
掖庭令知當年全部舊事,他會告訴陛下,是她在危險萬分之時,救下了她的母親,救下了還在胎中的她,也是她撫養年幼的皇孫,一步步地為她打算,為她籌謀。
謝漪很期待,萌萌本就親近她,待得知舊事後,她們間的隔膜也就沒了,多年的苦心孤詣終於到了儘頭,她們能重拾當年的姑侄之情。
果然,萌萌知道了。
她來了相府,怔怔地看著她,謝漪很是欣慰,可看到她眼底濃重黯然的情感,又有些疑惑,擔憂。
萌萌的眼中滿是愧疚、不安、懊惱與無奈,還有許多她看不懂的情緒交織在一起。謝漪想,萌萌是為先前的猜疑忌憚愧疚麼?可真傻,這怎能怪得了她,是她有意相瞞,甘心當個奸臣,萌萌又如何能知曉。
她正要安慰,便被她緊緊地抱住,她的力氣很大,雙臂勒得她有些疼,她喚她:“姑母。”語氣間依賴、感激,而滿懷愧疚。
謝漪心軟成一片,輕輕地撫摸她的肩。
那時,她想的是,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萌萌沒有讓她失望,她果然待她極為尊敬,也更親近了。她時常請她去宮中,有時問一問朝政,有時則請她說一說當年衛太子的舊事,還有時隻與她在宮中散步,說一些無關緊要的閒話。
隻要劉藻相邀,她每次都不去,不論身上是否有事要忙。什麼都比不上劉藻要緊。
這是她看著長大的孩子,是她一生保護的人,往後,她也會繼續疼愛她,保護她。
可人是經不起相處的,相處得久了,難免會顯露真心。謝漪漸漸發覺,劉藻的親近似乎太過了些,她過於黏著她了,望著她的眼神,也過於熱切了一些。她握住她的手,親吻她的手背,則更是顯得過於親昵。
謝漪雖不曾有過情事,卻也知曉一些相關的事,她心中生出疑竇來,慌亂不已。
她與劉藻相差十四歲,她是她看著長大的,在她生下來後,更是她親自撫養的她,她們之間,是姑侄之情,若生出旁的,未免太過駭人聽聞。
謝漪坐立難寧,一麵是慌亂,一麵是失望,一麵又期盼是她多慮了,陛下隻是將她當做長輩來尊敬,並無旁的心思。
風雲變幻,世事難料。還未等她弄清究竟,祭天當日,有人行刺聖駕。眼見劉藻有難,失望也好,驚恐也罷,她什麼都顧不上了,將身子擋在了劉藻身前,手臂被刺穿,劇痛使她眼前發黑。她強撐住意識,下令生擒,直到親眼看著刺客被擒,放鬆了口氣,昏迷過去。
刀上淬有劇毒,劉藻大怒,將她帶回宮照看,衣不解帶地親自守在床前,無微不至地照料。傷口很疼,那毒十分凶險,謝漪從未想過自己能忍得住如此劇痛,有無數次,她想,她恐怕是撐不下去了。
而先前的猜疑,在劉藻情難自已地將吻落在她唇邊時應了驗。
謝漪不知是傷口疼一些,還是心更疼一些,她說不出的失望,怎麼就成了這光景。但失望很快就消失了,劉藻在她耳邊說:“我已想好了,倘若當真天不庇佑,姑母也不會孤單,我會陪著您。”
謝漪頓時隻覺得心痛,她想,這孩子從小就親緣薄,生來無父,數年喪母,她興許隻是缺少關懷,錯將孺慕當愛慕。
何況萌萌還小,情之一事,她能懂多少呢,即便她踏上歧路,也是她沒有教好她。她不該對她失望,該好生引導她回歸正途才是。
她決定原諒她,待傷好後,尋機與她說一說此事,至於往後,便遠著些吧。
想到此處,謝漪便很遺憾,可惜了,她們間的姑侄情分,終究淺了些,但也有些慶幸,萌萌皇位已坐穩了,她也漸漸在長大,她有大臣,有百姓,將來還會有皇夫,有子女,她的路是越走越寬的,而她不過隻是一個姑母。
本來就沒有姑母一路陪著侄兒的道理。
她確實應當功成身退了。
那時,她從沒想過,她會對劉藻徹底失望,更沒想過總是羞怯地看著她的孩子,心卻是那樣的齷齪,直到她看到了那座銅燈。
原來她在心中竟是這樣一個玩物般的存在,能鑄出這樣一盞銅燈,她對她何曾有過一絲尊重。
謝漪痛苦,難堪,隻覺半生苦心,全部錯付。
一想到劉藻羞澀乖巧地望著她時,心中想的卻是如何折辱褻玩她,她便是渾身發冷。她再也不願聽她喚她姑母,更不願看她一眼。
劉藻很是驚恐,急切地與她解釋。
謝漪卻已心寒,她想,這個人口中說出的話有幾分是真有幾分是假。
她沒有忍住,以詞語刺她,說她真使她惡心。而後,她便看到她的脊背彎了,她眼中的光熄滅了,她的麵容也破碎了,她慌亂地逃離,不敢在她眼前,多留一刻。
謝漪又心軟,她想,興許果真如她所言,這銅燈是先前不知舊事時所鑄,知舊事後便再無不敬之心了。可她還是不能原諒。
趁此機會斷了,倒也好。
雖然她生氣失望,可她還是希望劉藻能好好的,好好地做一個皇帝,好好地度過她的人生,不要有坎坷,不要有磨難。
可是劉藻卻病倒了。
謝漪擔心她,去照顧她。
她將她養得這麼大,扶持她登上帝位,不是讓她作踐自己的身子的。謝漪惱她不爭氣,卻因她染病臥床,未加責備。
她精心照料她,劉藻很是惶恐,她擔心惹她厭煩,儘力地掩飾自己的心思,想要顯得自然。可惜她終究稚嫩,哪裡能瞞過她的眼睛呢。
謝漪暗自煩擾,但也有所觸動,她想到許多年前,萌萌年幼時也曾大病過一場,那時的她,乖巧懂事,靠在她的懷中,說要永遠陪著姑母。這麼一想,她便心軟了,畢竟是她守護了這麼多年的孩子,她終究是放不下她的,她想,萌萌待她,應當是有幾分真心的,可惜,她們之間,最不需要的便是真心。
待劉藻病愈,她與她一番長談,欲為她解開這心結。她告訴她:“我理當照護你,待你好。前半世蒼茫而過,回憶起來,多半是你。後半生你若想要,也都願與你,高廟遇刺那回的事,來日再有,我仍會擋到你身前。隻是男女之情,我當真給不了你。”
她說的是真心話,劉藻依然是她最重要的人,她什麼都願意給她,唯獨男女之情,她給不了。
劉藻聽進去了,接下去許久,她都不曾召見她,不曾單獨見她。
可她們是君臣,哪能一直不見麵,大朝、議事,隔著人群,偶爾也會見一麵。謝漪發現,萌萌在努力遮掩,她不會看她,哪怕是與她說話,也不會與她四目相對,她表現得很淡然,可惜淡然過了頭,很輕易地便看出她其實很緊張。
謝漪時常不忍,她反省過許多次,是不是她行止不當,以致使陛下對她錯生情意。她漸漸地不再怪她,隻想光陰淡去一切。
可惜,情之一字,從來都不是說如何便能如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