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著鐵甲的胡亥頗有幾分威勢,更多的則是得意。
他仔細打量著眼前的五千軍士,眼中光芒炙熱。
始皇帝集天下威權於一身,皇子間有兵權的唯有扶蘇一人。
而且他還並非主將,僅僅隻是蒙恬的監軍,隻不過名義上有兵權而已。
除了扶蘇外,他是第二個手握兵權之人,而且握的還是衛尉軍,天下第一強軍。
衛尉軍算是始皇帝親兵,所謂強乾弱枝,縱使始皇帝薨,衛尉軍也依然是下一任皇帝之親軍。
因此,始皇帝此令,意義重大!
“吾為少子胡亥!”
他意氣風發地站在一輛輕車上,大聲開口:“始皇帝令吾率爾等衛尉軍,上琅琊台,斬除妖邪!”
“吾等需同心戮力,勇往直前!”
“爾等可願隨吾一同征戰?”
“願隨偏將軍,為始皇帝效死!”五千衛尉軍整齊劃一地下拜,聲震琅琊台。
偏將軍便是胡亥這次掌兵的名號。秦時將軍名號遠遠比後世要簡單,完全沒有那麼多花樣,隻有七種。
即為大將軍,前後左右四將軍,偏將軍,裨將軍。
大將軍便是上將軍,同一職位,隻是叫法不同。裨將軍則是副將。
而偏將軍,類似於實習將軍,就是為胡亥這種第一次真正掌軍之人設置。
不過這些隻是正式將軍名號,實際上這年頭統兵之人都被尊稱將軍,因為將軍本意就是指揮軍卒之人。
“吾今日方知將軍之美!”手下握著一支天下第一強軍,看著他們朝自己下拜,胡亥此時已經喜不自勝。他感慨地對一旁開口。
一旁的輕車上,端坐的正是趙高。趙高為胡亥之師,此次便是擔任胡亥之副,為其查漏補缺。
相比於胡亥之亢奮,趙高卻顯得很冷靜。
他平靜地開口:“少子,此為非常時節,斬妖邪之事,萬萬不得有任何差池!”
“吾知矣!”胡亥不耐煩地開口。
這件事趙高已經叮囑過多次,他也早就知道,始皇帝命他來斬殺琅琊山妖邪,乃是為了廢扶蘇公子身份做準備。
斬了妖邪,正好拿妖邪當犧牲,焚表以告上天。
“不過,”他遲疑地開口,“此妖邪可有神異之處?”
趙高微微在心裡歎了一口氣。
胡亥果然誌大才疏,身為統兵之人,直到大軍要上戰場了,還不知道此行麵對的敵人究竟是什麼樣子。
不過,誌大才疏才好!
他淡淡地道:“少子寬心,廷尉斯有言,此妖邪,乃為鼉。楚地多此物,常出沒於大河幽深平靜之處,琅琊鄉民少見而多怪,誤以為精怪。”
“原來隻是土龍?”胡亥鬆了一口氣,鼉和土龍,都是指鱷魚。胡亥多少也讀過書,自然知道此物。
隻是他還未徹底放下心來,遲疑地開口:“然吾聽聞,此鼉為白,或有異處!”
“白鼉依然是鼉,便如白鹿依舊是鹿!隻不過因其冒天之正色,便為妖邪!”趙高意味深長地說道。
胡亥當然聽不懂趙高話裡的深意,不過至少白鼉依舊是鼉他明白什麼意思,區區一條土龍,隻是顏色白一點,他當然不放在心上。
“既如此,請中車府令為吾掠陣,”他豪邁地開口,“看吾為大秦斬殺妖邪!”
“吾等於此處,靜觀少子驍勇!”趙高拱手行禮。
“咚咚咚……”
軍鼓之聲響起,一隊騎士陡然飛馬而出,他們乃是斥候,為大軍探明前路。又有五百甲士,在一名五百主率領之下,率先登山。
接下來,四十輛輕車開始向著琅琊台進發,胡亥一馬當先,披甲立於第一輛輕車之上,盼顧生威。
雖然叫輕車,實際上由於缺乏金屬以及各種構件,外加依然是作戰使用,因此輕車其實依然十分沉重,隻是相比廣車要輕,車上的乘員也由四人變成了三人,拉車的由四馬變成雙馬。
而衛尉軍皆為甲士,身上鐵甲重達四十餘斤,再加上兵戈食糧等物,身上所負之重過石。
故一輛輕車此時亦有千斤之重,四十輛輕車一起進發,再加上每車隨行七十名士卒,聲勢極為驚人,竟隱隱有幾分後世裝甲洪流衝鋒般的威勢。
此次胡亥所領衛尉軍共五千,其中五百為先鋒,胡亥自率三千人為中軍,又分一千五百給趙高,為後軍。
後軍並不上琅琊台,琅玡台乃是一個四四方方,占地數裡的土石之山,三麵環海,僅西側與陸地相連。
而後軍之職責便是卡住這條唯一的通道,以免琅琊台上那條妖邪自這條通道跑掉。
至於胡亥,則是親率中軍,自環繞琅琊台的山道緩緩上山。雖然眾人皆知琅琊台上現在僅有一隻妖邪,而且正在琅琊台頂因崩陷而形成的大水坑裡玩水玩得不亦樂乎。但是不日始皇帝便要親自來登台,若是到時候始皇帝被台上殘存之野獸所驚,在場之人恐皆會斬首。
因此此次登台除了斬殺妖邪之外,亦有休整道路,清除台上野獸之責。
山道寬闊,缺少避震的輕車在山石嶙峋的山道上轟鳴如雷,一馬當先的胡亥臉上露出沉醉之色。
他自少時便頑劣不堪,被秦宮博士毫不留情地批為不肖。
然而趙高卻告訴他,不肖便肖!
意思是,又蠢又壞沒關係,像始皇帝就行了!
此誠金玉良言也!
遙想始皇帝少時,雖然在趙地為質,然而身為公族,又與趙國公族共祖,生活雖然略有困頓,該有的待遇依然不缺,至少亦有博士教導。
然而始皇帝卻寧可跑去野外與奴隸一同放羊亦不願意就學,一直到回到秦國,有了作為太後的華陽夫人管束之後,方才開始像個王的樣子。
而自己身為始皇帝之子,既然不肖像極了始皇帝,將來之威權亦會像極了始皇帝!
“報偏將軍!”一個聲音突然打斷了胡亥的美夢,來人乃是一名斥候,他一板一眼地向胡亥行禮。
“前路已經探明,白蛟正於琅琊台頂水坑中戲水玩樂!”
斥候騎馬,自然可以不走山道,而是直接從台側上山。而且琅琊台整個都不過百丈不到,便是放棄戰馬,直接靠雙腿爬上去,都花不了多少時間。
“何來白蛟?”斥候的報告,換來的是胡亥的冷笑。
“區區一條土龍而已,或稱豬婆龍而已,爾等少見多怪!”他得意洋洋地開口。
斥候一愣,而胡亥之馭手,騎都尉李超轉頭看他如看腦疾之人。
李超乃是李信之子,李信本為大秦名將,然而於伐楚之時喪師,自此不得始皇帝信重。
隨後李信亦參與伐齊之戰,然而卻是作為王翦之子王賁的副將。羞憤之下,李信早死。而其子李超為始皇帝超拔,入衛尉軍,為騎都尉。
此次調撥給胡亥的五千衛尉軍便是李超的麾下。李信於楚地折戟沉沙,其因乃是受始皇帝之命前往陳地安撫楚民的楚昌平君突然反叛,斷了李信後路。
而昌平君正是始皇帝王後之父,公子扶蘇之外祖,故李信至死亦視扶蘇為寇仇之後。
李信如此,李超自然亦如此。故他乃是胡亥天然之盟友,李斯趙高為胡亥謀劃不可謂不儘心。
然而架不住胡亥乃是個豬隊友。
始皇帝命爾來琅琊台斬殺妖邪,你說你是在琅琊台斬姣勞苦功高,還是斬了一條豬婆龍來得威風?
而且,豬婆龍?
李超乃是名將之後,自然不像胡亥這般不靠譜,他早就已經探查清楚。
琅琊台頂那條白蛟或許可能是妖邪,也可能是某些不知名的物種,但是絕對不可能是豬婆龍!
“再探!”他輕輕咳了一聲,代替胡亥下令道。
看著斥候撥馬再次向前路而去,李超回過頭來,看向胡亥:“偏將軍,台頂那隻妖邪,或非豬婆龍……”
“胡言亂語!”鐵甲嘩啦啦一陣亂響,胡亥斷然地一擺手。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李超:“吾為始皇帝少子,曾見楚地進貢土龍,全身鱗甲,有四肢,頭上有突起,若角!”
李超咬咬牙,勉強擠出一絲笑意:“少子見聞廣博,超不如也!”
“切勿如此說,吾雖略有所知,然軍陣之事,尚需騎都尉襄助!”胡亥表麵謙虛,實則得意洋洋。
就在此時,台頂上突然傳來一聲清亮的聲音。
“嗷嗚!”
聲音裡充滿喜悅之意,又有一絲莊嚴的氣息,甚至還有一抹淡淡的威壓。
“轟隆”幾聲亂響,其中夾雜馬匹嘶鳴。卻是有幾輛戰車的馬匹受驚,拉著戰車衝下了山道。
還好馭手及時拉住,否則恐怕車毀人亡。
其他拉車的戰馬雖然不曾受驚亂跑,然而亦開始不聽指揮,引得無數馭手怒斥連連。
胡亥所乘之輕車亦是一頓,戰馬雖然未驚,但是卻躊躇不前。
山道上瞬間人仰馬翻,嘩啦的甲葉亂響隨處可聞,三千大軍都被這一聲叫聲搞得大亂。
而胡亥亦是一愣。
剛才那一聲叫聲,不用說,必是琅琊台上那一隻妖邪所發出。
然而,不是說,此乃豬婆龍嗎?
豬婆龍有如此威勢?
一鳴,而驚大軍?
……
胡亥心頭有些發蒙。
他並沒有吹牛,土龍,或者說豬婆龍,他確實見過。
彼時六國初定,始皇帝遷六國公室於鹹陽,連帶著公室家財一起。
此為強中央而弱地方之策,當時便有古越之公族,向始皇帝進獻土龍數條。
年少的胡亥自然很興奮,興衝衝前往鹿苑,打算看看土龍是怎麼一回事。
結果大失所望,就是一條傻大粗笨的大蜥蜴一般的玩意,稱它為龍,簡直是對龍的侮辱。
世上豈有被大蟲拖上岸來咬死啃食之龍?
又豈有被一隻雞踩在頭頂,而無可奈何之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