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頭知識貧乏,傳播渠道亦極其有限。
而晉人之好整以暇雖然說來隻是一句四字成語,然而做起來乃是一整套軍令,操典,乃至臨場調度等的結合。
便如一個普普通通的隊列,後世全世界所有軍人都知道隊列要整齊,然而若要整齊到有堂皇氣象,同樣需要跑去華夏求師。
後世有影像資料尚無法無師自通,秦時想要光通過“好整以暇”四個字便能練出如晉時的堂皇霸主之兵,無異於天方夜譚。
“吾高祖敬,乃是晉國中大夫,後為趙國上將軍!”李超意味深長地開口。
胡亥一呆,他肅然起敬地拱手:“騎都尉世代名將也!”
周時晉與秦世代聯姻,曰“秦晉之好”。時晉國乃是天下霸主,而秦國貧瘠,故秦處處學晉。
其中就包括非軍功不得授爵。中大夫這個級彆的爵位,若非戰功,絕對晉升不上去。
而趙國乃是三家分晉後的產物,李超的高祖李敬能夠當上趙國的上將軍,亦說明他於晉國時同樣是統兵大將。
如此,李氏傳承有晉人“好整以暇”之法,亦屬平常。
胡亥此時心中已經歡喜得發燙。
他雖然不學無術,但是亦知道想要即位為秦二世,始皇帝的態度重要,手上的實力更重要!
有了強軍,還需要名將!
雖然趙高曾告訴他,王翦之子王平,亦是可用之人。然而,趙高亦曾言明,王平者,守成有餘,而進取不足,必不如蒙恬也。
沒想到此次自己上琅琊台斬蛟,得天下第一強軍相助不說,還能遇到李超這等名將之才!
既知練魏武卒之法,又會晉人之好整以暇,還統帥天下第一強軍……
如此,必能與蒙恬一較高下!
此上天偏愛我胡亥也!
他情不自禁地再度開口:“騎都尉,爾可願為吾之武安君……”
一句話還沒說得完,戰車陡然一震,胡亥猝不及防,差點一頭從戰車上栽下去。
他詫異地看向李超,卻見李超雙手死死勒住韁繩,滿臉狐疑地四處觀望。
“發生何事?”胡亥詫異地開口。
李超似乎被這句話嚇了一跳,他下意識地轉過頭來,看到胡亥方才回過神來,臉上露出一抹赧然之色。
“偏將軍,吾等……”此時他身上的名將氣息已經徹底消失不見,之前的滿腹篤定亦已拋到九霄雲外,聲音裡透著一抹不可思議,又有意思驚愕。
“吾等,恐怕,”他期期艾艾地開口,“迷途了!”
“啊?”胡亥懷疑自己中了蛟毒,以至於耳朵出了問題。
他不敢置信地看著李超,等待李超的確認。
而李超的臉色則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紅,他不甘地再次看了一眼左右,又仔細打量了一下不遠處的一棵歪脖子樹,終於還是羞愧地開口。
“吾等,可能行錯了路!”
胡亥臉色瞬間變白,爾後又轉為通紅。
他隻覺得自己心中有一股血氣上湧,瞬間就衝到了腦海之中。
目瞪口呆地看著忙著吞服雄黃粉的李超,胡亥嘴唇顫抖。
這次他終於聽清楚了李超的話,但是他發現自己有點聽不懂。
先前自己還在誇他乃有名將之才,欲問他是否願為自己的武安君白起。
若是以李超先前所展示出來的風範,這等稱呼雖然略有些抬舉,但是還算當得起。
衛尉軍人數不多,隻有十萬。
然而十萬皆為鐵甲,足可抵其他三軍三十萬!
而衛尉羯不知書,亦不知如何練兵,日常練兵都是李超完成。
一位能夠把十萬衛尉軍練得井井有條的將軍,如何稱不得名將?
萬萬沒想到,下一刻,他居然說,他迷路了!
迷路沒什麼,大霧裡行軍,迷途乃是常事爾。
問題是,上琅琊台,僅有這一條路!
一條路你也能迷路?
看著李超一臉茫然的模樣,胡亥真想問他一句。
“君之腦疾,猶勝於吾乎?”
胡亥今生今世,第一次有了欲哭的衝動。
他今日帶著五千天下第一強軍,坐著兵車,聊著天,身後還有軍卒背著床子弩。漫說區區一條幼年惡蛟,便是真神仙在此,他亦能射個對穿。
尤其是身前這名親自擔任他馭手的騎都尉,行事頗具章法,一句“有備無患”深得胡亥心。說起軍事來頭頭是道,深入淺出,信手拈來,妙趣橫生。
簡而言之,便是本事又大,說話又好聽。
尤其這位騎都尉還是晉國名將之後,會練魏武卒倒還罷了,一手晉之“好整以暇”,堂皇之勢儘出,便是胡亥亦不得不肅然起敬。
萬萬沒想到的是,自己這頭剛口稱白起,他就迷路了。
武安君橫行天下,殺得六國人頭滾滾,可曾有過迷途之事?
會迷途的,算什麼名將?
怎麼?
白起被稱為殺神,人屠,他武安君這三個字一出口,便帶煞氣,能迷人心竅?
當然,胡亥不知道,李超有個後代叫做李廣,同樣是名將,被稱作飛將軍。
然而飛將軍除了戰功赫赫之外,還有一事亦為人扼腕長歎。
那便是善迷途。
一生總共參與五次大戰,結果迷途三次。偏生與他搭檔的乃是衛青霍去病,李廣不至,二人也不說等等,直接一頓逐亡漠北,封狼居胥,軍功拿到飛起。
而李廣年年武裝大遊行,亡命轉進萬裡之遙,腳都要跑斷,卻隻能當拉拉隊,萬裡來迎得勝之王師回關中,留下“李廣難封”之遺憾。
當然,李超並不知道自己會有一個如此後代,他亦不認為迷途乃是自己的家學淵源。
因為此為他記事以來,第一次迷途!
他此時狐疑地打量著山道旁一棵歪脖子樹,滿心荒謬。
此時霧氣已經愈發厚重,目之所及,已經僅僅不到兩丈,而且還有繼續變得濃厚之勢。
然而此樹就在山道旁,距離李超不過一丈餘,他看的分明。
李超記得清清楚楚,這棵歪脖子樹乃是在剛上二層平台的山道旁,怎麼突然跑到了這裡?
細細觀察一番這棵樹,李超搖搖頭。
不會有錯的,此必是那棵樹無疑。因為先前李超上二層平台時,便一眼見到了這棵歪得即有意境的樹,當時李超還在心裡感慨,此樹甚是適合吊頸。
而此時此刻,他恨不得真就把自己吊死在這棵樹上!
他身為騎都尉,雖然名義上是此行的副將,實際上胡亥完全不理軍事,他行主將之職。
此行關係重大,又關係到李氏是否能夠重回朝堂,故李超極為用心。
正如他之前所說,有備無患!
他先前便一直在留意周圍,尤其是惡蛟行雲之後,他更是處處留意。
怎麼會迷途?
而且,琅琊台上台頂隻有一條路,自己怎麼會走錯?
這究竟是何道理?
不對!
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把鐵盔拍得“嘩啦”作響。
上琅琊台,並非隻有一條路,而是,有兩條!
實際上,像這種土台,其實都是在正中有一條大道,筆直從台底通到台頂。
隻不過這條道,乃是所謂的“禦道”。
始皇帝一統六國,建不世之功,自此便將本為人人可用之自稱“朕”,改為始皇帝專用。
又因天下威權儘歸始皇帝一身,始皇帝一人禦天下,故凡始皇帝所用之器物,皆為“禦用”。
比如始皇帝命天下修直道,又叫馳道。直道寬二十丈,而中間三丈,便是所謂的禦道。除始皇帝禦輦外,膽敢踏禦道一步者斬,全家坐!
而登台的道路亦是如此,這條筆直從台下通往土台頂端的直道便是禦道,隻有始皇帝能從此登台,其餘人等,皆隻能行“旁道”。
旁道就在禦道兩側。因此次衛尉軍上琅琊台除了斬蛟之外,尚需要清理驅趕山中野獸,以免驚了始皇帝禦駕。
又因為禦道不可踏足,故李超自此行軍,乃是從台下右側山道入,轉至禦道左側,然後沿左側旁道至第二層,再左轉入環山之山道,再至禦道右側,沿右側旁道登台。
當然,衛尉軍乃是始皇帝親軍,若是秦直道上尚可避開禦道,似這等登台之時,為始皇帝安全計,同樣需要行禦道上。
而且大軍行軍作戰之時,縱使踩了禦道,始皇帝亦不會罪之。
然而,李超本欲借著此次機會重新博得始皇帝重視,自然要在這種細節上做到位。
畢竟僅僅隻是上台斬個妖邪而已,實在沒理由踏上始皇帝專用的禦道。
如此還能向始皇帝展示自己之恭謹。
然而此時此刻,李超已然顧不得恭謹之事了。
因為他發現,自己極有可能,已經踏過了禦道!
既然此歪脖樹乃是在剛剛登上第二層時見到,此時自己再見此樹,自然是已經圍著第二層繞了一個圈,又回到了原點!
隻是,自己一路行來根本就沒見到禦道!
當然,禦道乃是越王勾踐遷都琅琊時所修建的登台之路,若是從越王勾踐算起,已然過去五百餘年。
五百餘年風吹雨打,琅琊台又濱海,海水日日在地下侵蝕,就連台頂都已經垮塌,禦道亦崩塌,也是常事。
然而,關鍵是,琅琊台分三層,一層層往上收小。
其中第一層山道有十餘裡,第二層亦有近七裡。
自己何曾行走了如此之遠?
他小心地看了胡亥一眼。
難道是和少子胡亥言談之中不曾留意,走了七裡而不自知?
“騎都尉可曾找到正確的道路?”胡亥突然陰惻惻地開口,“正確的道路”幾個字特地用了重音,顯然意有所指。
他不知道李超方才遲疑那麼久到底在想什麼,更不知道什麼禦道,什麼旁道的區彆。
事實上他根本就不知道此次進軍路線到底是什麼,反正他隻是為了斬蛟而來,斬完清理野獸之屬,都是衛尉軍的事,無需他親自動手。
他隻是想不明白,明明就一條路登台,為何李超居然能夠迷路?
這能迷到哪裡去?
胡亥心中的荒謬,李超自然知道,因為此時他心中同樣無比荒謬。
他假裝不曾聽到胡亥那陰寒的問話,定了定神,拋棄掉雜念,心中重新變得清明。
踏了禦道不是什麼大事,因為始皇帝本就不禁衛尉軍踏禦道,隻不過無法向始皇帝表達恭謹而已。
若是遷延過度,才是真正的大事!
眼下自己已過禦道,雖然此時上第三層的旁道必在禦道旁不遠,然而中軍有兵車,山道上並不好調頭。
不如加緊急行,再繞山道一圈,按照計劃,自禦道左側旁道登台!
主意打定,一抹沉穩之色在李超的臉上浮現。
他突然發出一聲大吼:“全軍聽令,加緊行藏,勿使惡蛟逃脫!”
“騎都尉有令,加緊行藏,勿使惡蛟逃脫!”傳令軍卒重複他的命令,此時霧氣已經愈發厚重,兩丈處便已經變得朦朧,而傳令軍卒此時亦已隻聞其聲不見其人。
車輪聲再次隆隆地響起,戰車之車輪上都有銅輻,也就是青銅包邊,而且戰車本就極為沉重。青銅輻條碾過山道上的沙石,似有風雷隨行。
此時李超已經無暇再分心去與胡亥言說,他一邊驅車前行,一邊仔細觀察山道一側的景物,同時於心裡默默推斷前行距離。
他清楚地記得,歪脖樹所在,便是第二層山道之始。
前行百丈,便是琅琊台台頂因風雨垮塌,而形成的裂隙處。
裂隙頗大,有若山穀,而山道上亦留下了侵蝕之痕跡,故前軍取石塊墊道!
不多時,百丈已至,李超放慢車速,仔細看向山道左側。
下一刻,他再次一愣。
按照先前推算,此時必已經到了裂隙處,縱使因為霧氣籠罩,失去參照物,導致出現誤差,亦不會大到哪裡去。
畢竟,僅僅隻是百丈距離而已。
然而此時山道左側卻依然還是歪樹叢生之土壁,那條寬闊的裂隙,根本不見影子!
李超不信邪,他又低頭看向地麵,前軍修補山道用了不少石板,延綿約有十數丈。
若是百丈距離,李超便能算出十餘丈的誤差,李超情願去死!
然而,讓李超意外的是,山道上一塊石板都沒有,儘是沙石!
而且,此處自己明明剛才走過,然而山道上卻沒有留下任何車轍痕跡,倒是前軍所留馬蹄印隱約可見。
他下意識地看向右側,也就是山道外側,下一刻,他如遭雷擊般楞在原地。
隻見山道外側,此時正端端正正地立著一棵樹!
說端端正正,其實並不對。因為這棵樹,是歪著的。
正是那棵很適合吊頸的歪脖樹!
李超此時真有解下自己束甲的絲絛,將自己吊上去的衝動。
這棵樹,為何又出現在這裡?
“騎都尉,爾可是又迷途了?”胡亥陰惻惻的聲音再次響起,而李超如遭雷擊,一抹亮光在他心頭閃現。
他突然伸手入懷,由於三層重甲束得極緊,此舉看起來就仿佛捉虱子一般。
好不容易,他才從懷裡摸出一個竹筒,隨手把塞子拔掉,將裡頭的粉末胡亂灌進嘴裡。
“偏將軍,吾可能中毒了!”他嚴肅地向著胡亥開口。
胡亥冷眼看著他噴出一團黃霧,一股辛辣的古怪氣息開始彌漫,不由得冷哼了一聲。
他此時隻想痛罵一句豎子。
你中毒了?
老子才是中了你的邪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