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超此次登琅琊台總共帶了四十輛兵車,分成三徹,加上他親自為馭手的頭車,總計十四徹,也就是十四個橫列。
而每徹之間間距八丈,全軍總共百丈餘四。
而自歪脖樹至禦道,約八十丈,如此,李超行十徹,便必可見到禦道!
一邊數徹,一邊繼續前行,僅僅八十丈的距離,縱使兵車前行緩慢,亦不過頃刻時間便至。
李超直接跳下兵車,奔出幾步,迫不及待地向著右側,也就是道左看去。
下一刻,他陡然愣在原地,全身都忍不住開始顫抖。
原本按照計算,此時他應該已經到了禦道正中央,而禦道寬有十丈,便是有幾分誤差亦無大礙。
然而此時此刻,他沒有看到禦道的影子。
映入眼簾的,依然還是那棵歪脖樹!
“此霧,甚異也。”
當李超在琅琊台山道上懷疑人生之時,一個恬淡的聲音,於琅琊台旁的小珠山上響起。
開口的正是趙高,他此時手持一把鵝毛扇,正坐於山頂一方席子上,海風吹拂間,峨冠飄飄,頗有雍容之態。
趙高並不是一個人,他身旁還有一方草席,草席上亦正坐一人,容貌方廣,美髯飄飄,正是李斯。
琅琊台所在之處為琅琊山,琅琊山為雙山。其中方廣如台者為琅琊台,而西北側異軍突起,隔平地而望琅琊台者便是小珠山。
小珠山與琅琊台等高,從小珠山山頂可以看到琅琊台台頂,隻不過無法看到越王勾踐所壘的祭台頂端而已。
此處扼守琅琊台西北,山上有琅琊山戍卒,有烽燧,本來就是駐軍之地。
此次胡亥登琅琊台斬妖邪,趙高自然要隨行。他為胡亥偏師,負責為胡亥守望,同時防止妖邪自西北側逃跑。
至於李斯,他身負為始皇帝謀劃行止之事,先前始皇帝要來琅琊,他便要提前修造宮室,鋪設石道。
而眼下始皇帝又準備要登琅琊台祭天,他自然要調遣民夫軍士,提前修整琅琊台。
眼下民夫已備,那些於琅琊台下拜神仙靈蛟的琅琊人已經被他一網打儘,準備就讓這些人去修整琅琊台,以示懲罰。
唯一所欠缺的,就是胡亥斬妖邪了。
與趙高的從容不同,李斯微微有些不安,頻頻向琅琊台方向張望。
他雖然貪財,但是終究乃是一代名臣,亦身為大貴族,天下皆稱為賢者,自然有其士大夫的操守。
雖然因為有把柄在胡亥趙高之手,同時亦因為學派不同,若是扶蘇上台,他這個廷尉斯恐怕要住進自己親自修建的廷尉大牢。但是作為九卿廷尉,他深知,扶蘇更適合為秦二世!
若是扶蘇上台,自己縱使欲得全屍亦不能,但是家人尚且能夠保全。
因為扶蘇仁善!
而胡亥若為秦二世,自己以及自己全家,恐有萬劫不複之憂!
因為始皇帝僅僅隻是酷殺,而胡亥,殘暴!
“廷尉斯可是憂心少子斬妖邪之事乎?”一個尖細的聲音響起,把李斯從失神中喚醒。
他下意識地轉頭,開口的正是趙高。
趙高此時一臉從容的笑意,隻是眼中似有異光閃耀。
李斯在心頭暗暗歎了一口氣。
扶蘇為秦二世,自己必入廷尉大牢。此並非扶蘇與自己有宿怨,而是扶蘇學儒,他為秦二世,朝中儒家必大興。自己卻是法家扛鼎之人,必為儒者攻訐,而扶蘇不似始皇帝,他既然立身為仁,自然不會以殺止之。
如此,護住自己家人,已然是他的極限。
而胡亥若為秦二世,自己全家或萬劫不複,然或又有活路。隻因胡亥殘暴,他若不喜,便是一萬人進言,他便連這一萬人一起砍了。
最重要的乃是,若是此時自己倒戈,根本就無需等到扶蘇或者胡亥為二世,始皇帝便可讓自己萬劫不複!
“此乃少子初次領軍,吾故有關切也。”他收拾心神,拱手開口。
趙高臉上掠過一絲笑意,他目光不為人注意地掃過李斯向自己行禮的手。
李斯乃是廷尉,大秦九卿。而趙高僅僅隻是中車府令,始皇帝雖然欲讓其繼承其父的郎中令之職,然而至少在目前為止,他還不曾晉升。
況且,就算晉升後,他的地位亦在李斯之下。因為李斯不僅僅隻是九卿,他還是三公。
三公即為丞相,太尉,禦史大夫。三公與九卿本來並不兼任,然而始皇帝收天下威權,將丞相之職一分為二,初為王琯隗林。此二人早死,始皇帝命李斯代之。
而李斯為左丞相,至於右丞相,始皇帝似乎忘記了任命。
秦時以右為尊,李斯既然為左丞相,若按照後世說法,便是副相。然而首相空置,他這個副相行丞相全職,偏偏級彆又湊不夠一個三公。
最離譜的乃是他正職乃是廷尉九卿,左丞相隻能算兼任。而那個莫須有的右丞相才是名正言順的丞相,當了丞相不說,連太尉,禦史大夫,亦是一並擔任了。
若是李斯學過後世之學,必會言,此為薛定諤之丞相。要說他不存在吧,公文上有。要說存在,從來無人得見。
不管怎麼說,大秦此時活生生的公隻有李斯,雖然隻是半個公,而且是兼任。他即是朝堂之首!
然而,即使是三公,亦要向趙高行禮!
大丈夫當如是也!
趙高微微有些陶醉,然而下一刻,他目中掠過一絲陰霾。
他乃是隱宮出身,他已經不是大丈夫!
不止是他,他母親在遭受了非人的淩辱之後,因為身體亦已經殘缺,連入趙氏墓地都不能,隻能野葬!
雖然心底湧出大恨,趙高卻沒有絲毫表示。
他優雅地抬了抬衣袖:“請酒!”
秦時茶尚叫做“荼”,此時還被認為是毒藥,因此士大夫之間的清談不是飲茶,而是飲酒。
“叮”的一聲,一麵小小的鑼被敲響,兩人一同舉起小小的青銅爵,拿衣袖遮住,又舉手示意一下,而後一飲而儘。
放下酒爵,趙高看都不看琅琊台方向一眼,微微搖動鵝毛扇,雲淡風輕地開口:“廷尉多慮也。”
“雖少子為初次領軍,然他之副將,乃是李超,名將世家!”
“李超?”李斯麵露疑惑之色,“可是大長信之子?”
大長信就是李信,民間傳言他被封為隴西侯。然而實際上始皇帝廢分封,二十等爵最後兩級,關內侯與徹侯形同虛設。
連蒙恬因為入朝太晚都不曾混到一個侯,李信敗軍之將,又如何能封侯?
他爵位最高時便是第十八等的大庶長,故稱大長信。
“正是此人。”趙高點點頭。
李斯麵露訝然之色,他雖然同樣是李氏,然而他乃是楚地李氏,而李信乃是隴西李氏,兩者之間並無關係。
他驚訝的乃是,趙高去歲冬方才出隱宮,數月之間,不僅能夠在朝中建立自己的勢力,還能夠抓住自己的把柄,甚至還有閒暇去搜羅名將之後!
雖然趙高乃是中車府令,替始皇帝準備出行之事,本身就有插手衛尉軍的便利。然而數月之間,便能夠找出李超之所在,動作也太快了些。
畢竟李信去世已有六年,連李斯都不曾留意他之後人到底在擔任什麼官職。
“中車府令如何關注到此人?”他目光炯炯地開口。
他此時有一種感覺,趙高所謀,似乎甚大!
“無它,元月時,始皇帝命吾籌備出巡事,至衛尉軍,發現衛尉軍似有堂皇之意,好整以暇!”
說到此事,趙高亦頗有些自得:“吾甚異之,衛尉軍練兵之法乃是武安君白起觀魏武卒而創,怎會有晉人好整以暇之風?”
“後問之衛尉羯,羯言,此李超之功也。”
“而後吾數次至衛尉軍,著意觀察,發現李超行事頗有名將之風,不動如山,萬事皆有章法……”
琅琊台的方向傳來一陣喧嘩之聲,李斯不由自主地看向琅琊台。而趙高依然目不斜視,滿臉從容:“廷尉無憂也,李超此人縱山崩於前,亦有所備也。此或是妖邪已擒,將士們誇功!”
“或許,出了什麼意外……”李斯皺著眉頭,看著琅琊台方向,微微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
由於霧氣阻攔,他看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隻是本能覺得不對。
“如何會有意外?”趙高眉頭微微一動,目光微冷。
他於隱宮之中經年,而隱宮乃是一個人吃人的地方,不可有絲毫軟弱。
故趙高雖然外表親和,內心實則容不得半點違逆。
他聲音平淡地繼續開口:“李超頗有名將之資,而台上那條妖邪雖然為真蛟,年齡尚幼!”
“蛟有行雲之能,能以霧遮掩整座琅琊台,而我大軍有司南!”
“又有吾等於旁掠陣監視,隻要此蛟無法逃離,又有什麼意外發生?”
話音未落,突然有一名軍士疾奔而來,單膝跪在席前。
“報中車府令,”他臉色驚異,聲音也有些飄忽,顯然琅琊台上發生之事讓他無法理解,“山下軍侯遣某來報,他於台下聽到山道處喧嘩……”
咽了一口吐沫,他繼續說道:“騎都尉於山道上迷途,令回車!”
“當啷”一聲脆響,卻是趙高身體陡然一震,直接震翻了席子上的小幾,酒爵與溫酒的銅盆滾落,熱水甚至濺到了李斯的臉上身上。
而李斯猝不及防,“啊”地一聲被燙得直接跳了起來,忙不迭地開始解衣。
趙高亦被熱水燙到了腳,然而此時他恍若未覺,雙目呆滯地看著報信之軍卒。
“爾方才所言為何?”他懷疑自己耳朵出了問題。
報信軍卒亦知自己所言極為荒謬,然而他乃是奉命行事,聞言他再次咽了一口唾液,期期艾艾地重複道:“騎都尉於山道上迷途,而後回車!”
“咚”地一聲悶響,卻是趙高赤腳一腳直接踢飛了銅盆,他此時臉上雍容之色儘去,手中的鵝毛扇似要化為大斧,一斧子把報信軍卒劈成兩半。
他目光如毒蛇,死死盯著報信軍卒:“琅琊台登台僅有一條路,騎都尉如何迷途?”
“爾,可是視吾好欺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