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聲音突然響起,卻是胡亥。
他此時亦已經看出了不對,畢竟這個歪脖樹如此有特點,短時間內已經出現了數次。
他目光炯炯地看著李超,語氣篤定。
“此必為,迷鬼也!”
李超陡然一怔。
迷鬼?
鬼打牆?
鬼神之說,在商時就已經興起。最早的鬼字就是一個象形字,乃是一個頂著田字腦袋跪著的小人形象。
田字乃是代表儺,也就是麵具。所以最早的鬼字,便是指大家帶著麵具,跪著祭拜的那些,喻死去的人。
而至秦時,鬼神之說已然極為成熟。時有《日書》,將天文曆法吉凶事,與日常所有行為結合起來,包括婚喪嫁娶,相宅,出行等。
隻不過各地皆有《日書》,多而雜,皆為各國巫祝者而作之,誰也不敢說自己曾經看過所有《日書》。
然而迷鬼李超知道,因為此乃是出自《詰咎》。《詰咎》是一本專門介紹鬼怪的書,這年頭貴族家裡都有一本。
而迷鬼便是出自此書,亦是李超最熟悉之鬼。此鬼便是讓人迷途,軍中斥候常遇此鬼,被困在某個地方,無論如何也走不出去。
《左傳》有言,魯宣公十五年,秦軍伐晉。晉將魏顆與秦將杜回大戰於輔氏,兩將廝殺,難解難分。
杜回乃是著名的大力士,眼看魏顆將不敵時,杜回突然站立不穩摔倒,魏顆借機生擒杜回,秦軍因而大敗。
當晚有一老者入魏顆夢,言自己乃是魏武子小妾之父。魏武子便是魏顆之父,時貴族去世需以姬妾殉葬,然魏武子去世後,魏顆卻將其小妾改嫁。
故小妾之父雖已死為鬼,卻仍結草絆住杜回,助魏顆取勝為報。
此即為“結草銜環”中結草之由來。老者便是所謂迷鬼,若是絆馬蹄便是結草,若是困人,便是結牆。
也就是鬼打牆。
李超身為統兵大將,自然熟悉所謂的迷鬼和結牆,然而,可能麼?
他下意識地看向四周,此時四周已然是白茫茫一片,什麼都看不清楚。包括天上之日,亦隱藏在大霧之中。
然而再看不清,他亦知道自己此時乃是在琅琊台!
琅琊台,神靈之地也,神為陽,鬼為陰,鬼之見神,便如白雪之見烈日。
什麼鬼敢在這等神靈之地猖狂?
而且鬼打牆隻發生在晚上,且隻能於不見天日之處,如樹林,洞穴等地發生。否則以軍中斥候之能,無論是觀日還是觀星,抑或是觀周邊山川大澤,都能確定方向,輕鬆脫困。
青天白日之時,何曾有過迷鬼?
然而,胡亥此語卻提醒了李超,他懊惱地再度拍了拍鐵盔。
吾久不至戰地,懈怠矣!
他雖然為衛尉軍騎都尉,統領此天下第一強軍一部,然而衛尉軍從未有過出戰機會。
雖李超每日操演不輟,然而,操演與真至戰地不同,操演可控,而戰地之上,任何意外都可能發生!
是故,他此時此刻麵對迷途,竟然連軍中神器都想不起來!
“偏將軍博識矣,且少待!”
“斥候何在!”他顧不得多理會胡亥,敷衍地發出一聲恭維,然後轉頭發出一聲厲吼。
馬蹄聲起,透著一股謹小慎微之意,顯然斥候此時亦已經被濃霧擋住視線,隻能循聲而來。
“某在!”隨著幾個聲音,三四匹馬小心翼翼地自霧中出現,渾身濕透的斥候自馬上跳下,準備向李超行禮。
“無需下拜了!”李超狠狠一揮手,他看向其中一人:“取司南來!”
為大軍辨彆方向就是斥候之事,故司南這種東西,斥候都會隨身攜帶。
幾名斥候飛快地解下腰間掛著的一個牛皮袋,李超懶得等待,直接自其中一名手中抓過牛皮袋,隨手打開。
牛皮袋內是一些地圖,乾糧,令箭等物,李超自袋中取出一個銅盤,又摸出一把石勺。
將銅盤小心地放置在車轅上,銅盤被打磨得非常光亮,若不是顏色發黑,必能當鏡子使用。
而石勺亦是通體烏黑,李超輕輕地把勺子放在銅盤中央,輕輕轉動了一下勺柄,石勺開始滴溜溜地在銅盤上轉起來。
而李超則是瞪大眼睛,大氣都不敢出。
足足過了十息時間,勺子終於停了下來,勺柄端端正正地指向身側。
“此為南方!”李超眉頭瞬間緊皺,隨即又飛快地分開。
勺柄所指方向很是古怪,李超無論如何亦無法將自己登台以來的行止與這個方向聯係起來。
然而,這不是關鍵!
關鍵是,司南乃是軍中神器,傳言昔日黃帝與蚩尤大戰,遇到濃霧,便是靠著司南車指引方向,從而找到正確的路徑。
既用司南,自當信司南,而且老實說,李超心裡此時已經對所謂的方位存疑。
“如此說來,”他一步順著司南所指方向跨出,一隻手伸出,“吾等當往此方……”
“騎都尉!”
一個聲音響起,打斷了李超的計算,他惡狠狠地轉頭,看向聲音發出之人:“何事!”
“騎都尉且看……”出聲的同樣是一名斥候,他此時有些緊張,整個身子都在顫抖。
“看何物?”李超的聲音更為嚴厲,衛尉軍為天下第一強軍,斥候更是軍中最為悍勇之輩,否則亦不敢以數騎衝至敵大軍之中。
然而這名斥候竟然因為自己一聲怒斥,便全身顫抖,而且還是當著少子胡亥的麵,簡直是衛尉軍之恥!
“某之司南,所指南方為此……”斥候小心翼翼地指了指他身後。
“胡言亂語!司南者皆為指南,爾之司南如何會指東……”
李超一邊怒斥,一邊下意識地低頭看了一眼地麵,斥候的司南此時就擺在地麵上,看到司南的第一眼,李超就陡然一愣。
隻見地上那個司南,此時勺柄確如該斥候所說,指向了他身後的方向。
一抹涼氣陡然從李超腳底泛起,瞬間就蔓延到了他全身。
他狠狠咬牙,看向其他斥候:“爾等之司南呢?”
無需其他斥候答複,此時李超已然看到地上擺著足足三個司南,顯然在他下令的時候,其他斥候便已經掏出司南開始辨識方向。
而三個司南,再加上李超擺在車轅上的那一個,總共四個。
四個司南,各指一方,竟沒有一個相同!
李超瞠目結舌,他隻覺得自己似乎在瞬間便連魂魄都被凍結。
司南者,磁石所製也。秦時早已經弄清楚了磁石的基本特性,比如磁石能吸金鐵之屬,且分陰陽二極,互斥互吸。
而司南便是按照陰陽二極製作,勺炳為陰極,指南,因南為陽。
除了不知道所謂地磁,而以陰陽稱之之外,秦人對司南之了解,已然足以和後世比肩,甚至還因此出現了所謂的懸針法等新的司南形式。
司南極為可靠,除非是遇到附近有磁山之屬。然而琅琊山絕非磁山!
連司南都無法指示正確的方向,這絕非所謂迷鬼所能夠做到的!
“速速找到太陽之所在!”李超突然一聲厲吼,他麵若瘋狂地看了斥候們一眼,率先抬頭看向天空。
不止是他,幾名斥候,乃至附近能夠聽到他命令的士卒們,皆齊刷刷地抬頭看向天空。
厚重的霧氣已經籠罩四野,天地間一片蒼茫,甚至都無法分清楚,何處為天,何處為地!
李超一寸寸地逡巡著天空,仔細觀察著霧氣中亮度的細微變化。
“找到了!”一個喜極而泣的聲音陡然響起,李超聞聲轉頭,卻見一名斥候正滿臉大喜過望地指向天空某處。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李超亦大喜!
隻見霧氣遮掩之中,有一輪淡淡的暈正端端正正地掛在天空。這個暈極為模糊,若是不細看,很容易便會把它錯過去。
而且一眼看去,此暈完全看不出太陽的形狀,需要認真盯著看,方才能夠在目光移動的瞬間,於眼前留下一個圓圓的影子。
李超眼睛死死盯著那個暈,飛快地眨動眼睛,足足看了十息時間,他方才閉上眼睛。
下一刻,他的眼睛陡然睜開,一抹亮得駭人的光自他眼中掠過。
“此確是太陽無誤!”
帶著一抹即將揭穿對手詭計的快意和屈辱,他死死咬牙開口:“吾等上山時,乃是食時初,彼時太陽初升,居正東!”
食時就是上午七點至九點,秦時亦有十二個時辰,隻不過叫法與後世十二地支不同,比如上午七點至九點前乃是辰時,秦時稱食時,也就是吃早飯的時間。
“而至末食初,吾等已至第二層山道!”他飛快地計算。
末食顧名思義,就是吃完了。末食初,自然就是指的上午九點多一點。
“此時約是末食中,太陽已至東南!”
“若是此方為東南,那麼此方,便是……”他麵對太陽的方向,扭頭看向身後。
隻是一句話還沒說完,又是一聲驚呼聲響起。
“騎都尉!”
“何事!”李超飛快地轉過身來,殺氣騰騰地看向開口之人,手不由自主地摸上劍柄。
此人便是先前言司南方向不一致之斥候,李超恨不得一劍斬了他,因為他每次開口都沒好事,而且麵目可憎。
便如此時此刻,他便已經痛哭流涕。
“騎都尉且看!”痛哭流涕的斥候顫抖地舉手向李超示意。
李超強行按捺住一劍砍了此人的衝動,順著他的手臂看向天空。
下一刻,猶如猛雷在頭頂炸響,李超再次楞在了原地。
隻見斥候所指的方位,亦有一暈,與方才所見之暈一模一樣!
“嘩啦”一聲,李超不由自主地坐到了地上。
他呆滯地看著天空,天空上,此時相對掛著兩個暈,兩個暈皆一模一樣,遙遙相對。
竟然是,天有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