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父身高不高,雖然背還不駝,可也隻比幺妹高一丟丟。就是這樣的身高,卻讓人有一種莫名的壓抑感,大概這東西就叫氣場吧。
黃父顫抖著手,想要摸摸她腦袋,卻發現身高已經不夠了。他又顫抖著縮回去,嘴角顫抖,“綠,綠真是吧?”
“是噠,我叫崔綠真,我馬上就十四歲啦,這是我爸爸。”她大大方方接過老人家肩膀上挎著的棕色牛皮箱子,“這是什麼呀外公?”
當了半輩子官的黃父一時居然局促得不知道是該回答她的問題,還是先跟女婿打招呼。雙手局促不安的搓了搓,左手虛握成拳,在口鼻麵前擋著咳了幾聲,咳著咳著,氣就喘不上來。
掙得老臉通紅,脖子和額頭青筋直冒。
幺妹趕緊給他拍了拍背,“外公慢點兒說,你是生病了嗎?”
在她的靈力作用下,黃父明顯感覺胸口的氣順了,當然,他不知道,迅速的平靜下來後,顧學章過來,恭恭敬敬叫了聲“爸”。
老人家的局促瞬間一掃而空,他鷹隼一般的眼睛迅速的打量一眼,立馬就知道這個“女婿”的基本情況了。高大英俊,站得筆直,不愧是當過兵的;神態自然而微微拘謹,眼神堅定,不愧是當局長的……阿柔眼光不錯。
是的,他知道顧學章。
雖然他是坐牢了,可外頭總還有幾個真心老友,知道他放心不下下放的閨女,經常幫他打聽著。前幾年確實過得不如意,他雖然知道可也鞭長莫及,每每越了解越痛苦,倒是後麵嫁給一個姓顧的軍人,他是知道的。
老友早幫他調查清楚顧學章的底細了,所以他剛出獄就能知道大河口的電話,還能第一時間打過去。而這些,連聰明的崔綠真都沒想到呢!
兩個男人,彼此打量對方。氣氛頗為尷尬,倒是崔綠真一點也不怵,他能感覺到外公的善意,外公喜歡她!
她輕輕搖了搖外公的袖子,“外公你是不是生病了呀?咱們去醫院看看吧。”
黃父沒忍住又咳了兩聲,尚未說話,周永芳出來了,“進啥醫院,這是老毛病,又沒靈丹妙藥,讓他少喝點酒他偏不聽。”
幺妹悄悄吐吐舌頭,“走吧爺爺,我們人生地不熟,你帶我們出去逛逛吧。”她一點兒也不怕生,抱著黃父的胳膊撒嬌。
哪怕是阿柔最乖巧,父女關係最親密那幾年,黃父也沒享受過這樣的待遇,她總是怕他,他也總是忙於工作沒能好好跟她建立親昵的關係,此時居然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原來,有個軟糯糯的小閨女撒嬌,是這種感覺!
黃父嚴肅的嘴角,終於微微翹起來。
就這麼享受的,半推半就的被幺妹拽出了院子。
沒走幾步,周永芳追出來,雙手叉腰站門口喊:“給割幾斤肉回來,油也沒了,我頭昏著呢,小楊說是貧血,給帶兩罐老奶粉回來啊。”
黃父挺直的背就一僵,法令紋更深了。
小地精知道“外婆”的意思,她也不會吝嗇這幾個錢,轉頭大聲答應:“好嘞外婆!”
黃父心頭一熱,他們把這姑娘教得真好!
而顧局長就像個小跟班似的,跟在他們身後,來到最近的一家醫院,他趕緊上前去掛號,不由分說把嶽父推進醫生診室,開單子交錢照胸片,他一手包辦。幺妹就挽著外公,在凳子上坐著等。
黃父半生風光,這樣的待遇在十幾年前那是稀鬆平常,甚至隻要咳一聲就有人把專家院長叫到他家裡去,可自從入獄後,他已經許多年沒有被人這麼關心過了。
這樣的關心不是來自溜須拍馬有求於他的人,而是跟他血脈相連的外孫女……老爺子頓時眼窩發熱。
他現在這孬樣,誰還會有求於他?他能給她什麼?
如果,當年他要是不做那些錯事該多好?以他當年的地位,不說讓她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至少不會來到姥爺家連吃肉都得她自個兒掏錢。
唉!
“外公彆歎氣,你的病不嚴重,好好吃藥很快就會好起來的喲。”幺妹安慰他,就像爺爺奶奶生病,就像弟弟妹妹不好好吃奶的時候,她像一個能獨當一麵的大人,照顧著比她弱小的孩童。
而黃老爺子扯扯嘴角,也終於小孩似的鼓足勇氣揉了揉她頭頂,“嗯。”聲音哽咽,鼻子發酸。
“你媽媽怎麼樣?”
“好著呢,媽媽上個月生了弟弟妹妹,就是外公打電話那天,妹妹是大的,叫小湯圓,弟弟晚了三分鐘,叫小橄欖。”
黃老爺子歎口氣,就是老友告訴他,阿柔預產期快到了,他實在放心不下,鼓起勇氣給他們打了電話,想問問阿柔情況,卻是小姑娘接到,他一時又是愧疚又是震驚,居然不知道說什麼。就給掛了。
因為他相信,這位姓顧的女婿,不會虧待他的阿柔。
“你爸爸……”
“我爸超好,他開了兩千公裡的車呢,咱們從石蘭省一路過來,經過湖南,安徽,河北……一共七個省份呢。”
黃老爺子翹了翹嘴角,“你媽媽當年也是經過這麼多省份到大河口的。”
“對哦,我居然走了我媽媽走過的路耶!”幺妹高興的齜出小白牙,“我媽媽可厲害啦,她現在是陽城市機關小學副校長,因為懷弟弟妹妹太累了請假在家休息,等過幾個月去上班,就又是小黃老師,小黃校長啦!”
這下,黃老爺子終於被逗笑了,“嗯,我知道,她從小就聰明能乾。”
跟周永芳的女兒不一樣,阿柔表麵是個悶葫蘆,有什麼心事都藏心裡,可她內裡最是好強,總是什麼事都想爭第一,想讓他看見她的優秀。
其實,就算不看,他也知道自己的女兒有多優秀。
在他心裡,她就是最優秀的,她不用這麼努力,不用這麼爭取。
可惜,孩子太小,他又太忙,沒有一個靠譜的同性長輩能教養她。當初,他之所以會跟周永芳結婚,就是看重她辦事大方,希望女兒能在她的熏陶和教養下,改改小家子脾氣。
畢竟,他跟原配妻子的感情很好,也算少年夫妻,伉儷情深,短時間內愛上彆的女人那是不可能的。而剛離婚的周永芳,是皮革廠一名普通的女工,性格開朗,愛說愛笑,最關鍵是有一個比阿柔小兩歲的閨女。他覺著,兩個女孩能相伴著長大,她能教養自己女兒,也能教養阿柔。
於他,無非是多一張吃飯的嘴巴而已。
可……事與願違。
也不知道是誰的問題,又或者說雙方都有問題,兩個女孩相處不太融洽。阿柔有的,周永芳的女兒也要鬨著有,他竭力想要一碗水端平,可親生女兒覺著他不分親疏遠近,繼女覺著寄人籬下得不到公平對待……他實在是忙於工作,沒時間細細琢磨這種微妙的“敵對”狀態。
等他意識到事態嚴重性的時候,兩個女孩已經勢同水火。
他還沒來得及調解,自己就先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了,被調查,立案,判刑,入獄……整個過程,他沒有時間跟阿柔交代什麼。
直到在漢城監獄裡,阿柔來看他的時候,他也一直很想問問,姐妹倆到底發生了什麼齷齪。畢竟,在他男人的思維裡,兩個性格完全不一樣的女孩同在一個屋簷下生活這麼多年,總能互相影響,近朱者赤,有點感情的。
可那年的阿柔,已經不願意跟他敞開心扉了。
唉!為了工作,他對女兒疏於管教和關心,可最後,這份“工作”卻賠進了他的後半生。
他曾無數次問自己,人這一輩子,到底在圖什麼?
沒一會兒,大夫看了片子和驗血結果,說是肺部有感染,開了點藥,也沒輸液,老爺子就鬨著要走。出了醫院門,幺妹拽著外公四處走了走,感覺看哪兒都新奇,首都就是首都啊,這人,這車,這空氣裡,都是一股威嚴而繁華的氣息。
她帶著他們徑直走進百貨商場,來到賣男裝的地方,仔細搜尋一圈,找到幾件適合他們的衣服,硬要讓他們穿上試試。售貨員也在旁邊湊趣,誇他們氣質好,說這樣的衣服最襯人了,“兩位儘管放心的試穿,不喜歡可以不用買的。”
“就是,外公爸爸你們快試試,喜歡我給你們買。”她摸了摸包裡的人民幣,她出門前一天去銀行取的,這下她可是一隻真·財大氣粗的小款姐啦!
兩個大人和售貨員都笑了,“小姑娘真有孝心。”
看她氣度應該是家庭條件不錯的,或許真能拿出錢來?售貨員立馬又挑了幾件更昂貴推薦給他們。
彆說,貴還真有貴的道理。藍灰色夾克衫穿上去,立馬成了帥外公和帥爸爸,“外公你們喜歡嗎?喜歡咱們就買。”
她拉開書包拉鏈,裡頭是滿滿一包“大團結”,藍靛靛,一匝一匝捆得結結實實,整整齊齊,不知道還以為是暴發戶上銀行存錢嘞!
土豪地精她就是這麼簡單粗暴!
果然,售貨員眼睛都亮了,立馬誇道:“好看,顯得特有氣勢,當乾部就該就這麼穿,派頭十足!”
“就是,我們賣這麼久的衣服,第一次看見能把夾克衫穿這麼好看的!”
“我覺著比外國模特還好看嘞,《追捕》裡那誰?”
“檢察官杜丘!”
……
好聽話就跟不要錢似的,一籮筐一籮筐往外倒。幺妹知道,《追捕》是從日本引進的一部超級超級火的電影,電影院放了很多次不算,就連中央台也播過好幾次,每次一播,大伯娘和二伯娘的屁股就像被強力膠水粘在板凳上,得過兩公分的腎結石又怎樣?高倉健的吸引力完全蓋過大夫的警告!
彆說,外公這冷靜而睿智的眼神,還真挺像高倉健的。
而爸爸高大威猛的身形,則是典型的檢察官身材!
哇哦!她崔綠真身邊居然就有活生生的杜丘,要是讓學校女生知道,還不得嫉妒得發瘋呀?
另有一個售貨員見她不加掩飾的欣賞與讚歎,趕緊道:“夾克衫不是最流行的,現在日本人都穿西裝呢!”
幺妹對西裝不感冒。
因為胡雪峰當年留洋歸來就是穿著一身西裝,他目中無人不分青紅皂白責怪菲菲的情景還曆曆在目……以至於讓她覺著,西裝這東西,土死了!
土八怪!
可顧學章卻來了興致,“爸要不試試?”
西裝這玩意兒,他隻見過一次,是郝順東的父親,曾經的郝書記,現在的石蘭省副省長,省會所在城市書城的市委書記,兩個月前上北京開會前夕,準備的一身銀灰色西裝。
聽說是東子專門跑廣州給他定做的,花了四千多塊錢,讓郝書記罵得抬不起頭,勒令他必須退回去,不退就讓他滾蛋呢!開玩笑,不說彆的,單說政治影響就十分不好。
不是不好,是十分惡劣!
你一貧困山區省份的副省長,穿著套四千多塊的高級訂製西裝上首都,這是啥樣的政治影響?
年輕人趕時髦,想要出風頭,也能理解。可老政治家們,早就經曆了政治生涯的千錘百煉,哪怕隻是一個紐扣,一道手表,都會非常注意。
郝書記說得容易,退回去。可賣東西的,都已經賣出去,管你是省長還是縣長,這到手的錢還能還回去?東子親自去了兩趟,也沒退成。最後是跟顧學章借了四千塊交還給郝書記,說錢退到了,而他把西裝藏在顧家幾天,後來陳靜幫忙給他找到人接盤,雖然折價處理後隻有兩千五,可至少回了大半不是?
從此以後,顧學章就把“西裝”這事記心上了。
倒不是崇洋媚外,那筆挺,那光滑,有人喜歡也是人之常情。果然,售貨員拿出兩套適合他們身形的西裝,一套藍黑色,一套最流行的銀灰色,讓他們試穿。
可倆人又不好當著這麼多人脫掉上衣,隻好把西裝套在深藍色解放裝外,當真是內土外洋,可不就當下整個社會的寫照?
顧學章趕緊脫下,不要不要,他媽的這也太醜了,還是解放裝穿著好看!
黃老爺子也不喜歡,他這十幾年與世隔絕,出來兩個月受的衝擊實在太大,大到他總是回不過神來,恍惚前一秒還是遍地黑灰藍軍綠的六十年代,下一秒就是滿大街的白襯衣花裙子,有的年輕人還燙卷發穿喇叭褲……現在要套上這洋人玩意兒,真跟要了他老命似的。
雖然,他是犯過錯,可他還是堅定的社會主義事業擁護者,西裝這樣的糖衣炮彈休想腐蝕他!
老爺子氣哼哼的把衣服還回去,用領導人特有的沉穩語調問:“有中山裝嗎?”
售貨員一愣,這年代居然還有人放著西裝不要,要那玩意兒?她們這是高級時裝店,這麼老土的東西怎麼可能會有?她們笑眯眯的說:“對不起,我們這裡沒有呢。”
老爺子不置可否,回頭問孫女,“咱們去裁縫店看看?”
幺妹很想讓他們拿上一開始試的夾克衫,可兩個男人都生怕被腐蝕,“走走走,不要這玩意兒。”
金魚胡同不遠處,有一家老式裁縫店,大師傅手藝不錯,主營各類服飾剪裁,副業釘扣子裁褲腿改褲腰,幾分錢改一次,家裡沒女人的大老爺們常來光顧。
見到黃老爺子過來,裁縫熟稔的招呼:“老黃今兒收攤挺早,是不你閨女回來了?”
幺妹一愣,不說外公擺什麼攤,這位“閨女”也明顯不是她媽媽,外公還有彆的閨女嗎?她怎麼不知道呀!
作者有話要說:富婆地精感謝肉寶想吃肉、(●––●)投雷,麼麼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