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張愛國喝茶的動作一頓,“一百塊,都有些啥?”
“一個皮質旅行包,一床上好新.疆棉花,還有兩包治塵肺病的藥,藥不知真假,可棉花和皮包卻是貨真價實的,人家把去百貨門市部的采購□□都甩出來了。”
張愛國恨得牙癢癢,眼裡的嫉妒都快噴出來了,“挺狂的啊?”
“可不是,誰不是這麼說的!這不就明晃晃在說他們家有錢唄,送得起這麼多東西,猖狂得尾巴都快翹上天了……不過,主任你說,他們真舍得送兩萬塊的東西?”
張愛國嗤笑一聲,不答反問:“你聽誰說的?”
“害,還能有啥,不就劉惠那幾個大嘴巴子?狂得全公社都曉得她們要做好事。”
張愛國眯了眯眼,“果真是妯娌幾個親口說的?”
“是嘞!連崔老三婆娘,就不說話那個,還有顧老二家的都在說,我親耳聽見她們說的。”楊發財拍胸脯保證他的消息來源絕對真實。
張愛國的眼睛愈發眯成了一條縫,據他所知,林巧珍陳麗華跟劉惠那老娘們不一樣,她們平時可是非常低調,甚至在人前從不說話的,怎麼會突然這麼高調?
事出反常必有妖!
張愛國皺著眉頭,絕對有問題!
“主任你說這怪不怪,劉惠那娘們平時買肉多五分錢都要跟人罵街的人,忽然這麼大方,會不會……”
這話,可真說到張愛國心坎上了,“你說,會不會是她們放□□?”
“啥□□?”
張愛國站起來,端著茶杯踱步,“你不懂,有些人啊,不想花錢卻想做好人,就會……詐捐。”
楊發財的腦子從未如此快過,一瞬間眼睛亮得不像話,“莫非他們壓根不想捐這麼多,而是故意虛張聲勢,想弄點兒好名聲?我呸!可真是狡猾啊,看不出來平時老實巴交的人,掛羊頭賣狗肉倒是乾得順手……我呸!”
張愛國冷冷一笑,“好,掛羊頭賣狗肉是吧?那老子倒是要好好看著,他們能賣出什麼花來!”
本來,以張愛國的謹慎,他還在想這麼反常有沒有彆的可能,可被楊發財一說,他也以己度人,代入了自己。這事要他來辦的話,他絕對是不可能真出兩萬塊的,反正名聲嘛,得到就行了,錢花沒花到實處誰還真管?
誰會這麼無聊去問煤黑子,到底有沒有給他們送東西,到底送了多少不成?
崔顧兩家人原來打的是這種主意!
呸!
還兩萬塊呢,他們連兩百塊都不一定出,看不出來比他張愛國還狡猾,還會算計啊!
“主任,這事咋辦?隻要你一句話,我立馬就去剝了他們的好人皮,讓老百姓看看他們嘴臉,看誰以後還說他們好話!”楊發財蠢蠢欲動,難得能抓到他們把柄,一定要抓住這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張愛國神秘一笑,“彆急,爬得越高,摔得才會越慘,咱們先彆打草驚蛇,讓他們狂。”
楊發財怔了怔,瞬間露出一口黃牙,會心而笑。
***
有幾個姐姐回家幫忙,幺妹輕鬆不少,所有事情已經計劃好,慰問品是春暉姐姐和伯娘們親自挑選的,票據啥的都在,一清二楚。
送東西嘛,至少得保證質量,不能彆人拿到棉絮一看是黑心的,更不能送他們的藥吃出問題來。
所以,幺妹準備去找她的獨立合夥人——羅德勝問問,看能不能有辦法保證藥材質量,她相信自己靈力庇護下的藥材肯定沒問題,可難保彆人不會動手腳。
她現在啊,可是有豐富社會經驗的小地精啦!
“姐姐你去哪兒?”
“火車站,你乾啥呢?”
小彩魚跑上來,兩個小馬尾辮一跳一跳的,用她熱乎乎的小手拉住姐姐,“我跟你去吧姐姐。”
她是老崔家最小的女孩,但卻沒受到萬千寵愛,小時候連媽媽的奶都沒喝過一口,牙牙學語那幾年正是家裡最困難的時候,沒吃過啥好的,甚至連長大過程都顯得那麼……嗯,不聲不響。
大人們忙著種地,忙著賣小食攢錢,奶奶忙著伺候豬雞鵝,她就在眾人的忽略中迅速的長大了。等大家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經是上三年級的小姑娘啦!
幺妹牽著她,一路蹦蹦跳跳一路想,唧唧喳喳想到啥說啥,跟兩隻快樂的百靈鳥一般,惹人喜歡。
胡峻就是在這樣燦爛的陽光裡,看著兩隻小小百靈鳥飛過來,春天來了。
“胡峻你等等我,我腳疼。”身後一個嬌滴滴的女聲說著,還跺了跺腳,皮鞋和水泥地摩擦發出“塔塔”的聲音。
幺妹順著聲音看過來,“胡峻哥哥!”明亮的眸子裡是她滿滿的驚喜。
甩開小彩魚跑過去,直接一把掛他胳膊上,把腿一縮,吊住。
胡峻再壯,也耐不住她一百斤的人掛,腳步踉蹌兩下,露出一口大白牙,“又長高了,體重也長了。”
“那是,我現在可還是我們班最高的,明年說不定就能到一米七喲!”
這個年代,一米七的女孩可不多見,因為普遍營養不良呀。
胡峻看她笑得燦爛,心裡的陰霾也不知不覺散了大半,臭屁的說:“今兒來乾啥?接你哥我的架嗎?”
“哼!胡小峻你個大臭屁!”幺妹撅著嘴,換一隻手臂繼續掛他手臂上,當真是笑顏如花,“我今兒是來辦正事兒的,誰知道你今天回來呀,讓你都不說一聲,大臭屁。”
胡峻爽朗的哈哈大笑,點著她鼻子說:“小姑娘家家的,整天臟話掛嘴邊像什麼樣。”
身後的女孩,出神的看著他。原來,他笑起來是這麼爽朗,這麼真實,這麼好看……這個女孩就是他的妹妹吧?
畢竟,隻有在親妹妹跟前,他才可能如此開懷和真實。
“小妹妹你好呀,我是胡峻的朋友,我叫代麗芳,你可以叫我麗芳姐姐。”女孩伸出一雙細白的小手,那手腕細得嫩黃瓜似的。
幺妹下意識看了看自己的肥爪爪,有點稀罕又有點欣慰的伸出手,“麗芳姐姐你好,我叫崔綠真,這是我妹妹,小彩魚。”
彩魚已經躍躍欲試,迫不及待伸出自己的小肉手,“姐姐你好,歡迎你來咱們大河口玩兒。”
代麗芳麵上笑著,心裡卻納悶不已,既是胡峻的妹妹,怎麼會姓崔呢?怎麼又有另一個妹妹?胡峻家不是乾部家庭嗎,怎麼能生三個孩子?
幺妹剛跟她說得熱乎,胡峻似乎是很不耐煩,把她叫到一邊,正色道:“你有什麼正事?”聽說是要去找羅德勝,立馬安排小彩魚先帶代麗芳回家。
代麗芳委屈得直跺腳,不小心又讓皮鞋磨到腳踝上的傷口,疼得眼圈都紅了,“我可以跟你們去嗎?我也想看看大河口的風光。”
胡峻皺眉,“沒啥好看的,你又不是沒來過。”
代麗芳沒想到他這麼不給麵子,腳踝傷口不止破皮,逗露出血紅的肉來了,心裡的委屈排山倒海湧來,一張白淨小臉瞬間又紅又白又青,像打翻的塗料盒。
代麗芳長得很漂亮,大眼睛瓜子臉櫻桃小嘴,一頭黑長直秀發披散在肩頭,雪白的的確良襯衫紮進長及膝蓋的牛仔裙裡,精致又洋氣,絕對是千裡挑一的漂亮女孩。
這不,她一委屈,那張精致的小臉紅得櫻桃似的,引得路過的小青年頻頻回頭。可惜啊,胡峻哥哥是個鋼鐵直男,壓根不懂得憐香惜玉,大臭屁!
幺妹在心裡悄悄歎口氣,微笑著說:“姐姐你鞋子是不是不合腳呀,讓小彩魚帶你去我們家換一雙好走路的吧,順便再擦點藥,我和哥哥很快回去找你好不好?”
有了這個台階,代麗芳這才不情不願嘟著嘴放他們走。
幺妹一路走,一路喋喋不休的說教:“大臭屁你是不是傻呀,對人家麗芳姐姐好一點兒,人家大老遠的來玩兒,你這地主之誼都不儘……”
“還有哦,大臭屁,對女孩子要溫柔一點兒,彆冷著張臉不理人,不然你會……”
“會什麼?”
“會單身一輩子噠!”
“臭丫頭,能了啊你……”
少年追著少女,在冬日的陽光下,自由的奔跑,風輕輕的,溫柔的揚起他們黑黝黝的頭發,生怕嚇到青春的人兒呀!
羅德勝老遠看見他們,眼裡露出羨慕的笑容,他小時候跟妹妹也是這麼嬉笑打鬨的啊。
他和幺妹合夥開的中藥鋪在三個月前正式開張營業了,暫時掛靠在省醫藥公司名下,約定每年交八百塊管理費。中藥鋪占地麵積不小,足有一千五百來平,前麵門店四百多平,擺滿了一個個整齊有序的藥櫃,貼著一張張諸如“黃芩”“白術”“杭芍(炒)”的字條,乾淨的大理石櫃台麵上還有幾個銅製的藥碾和小秤。
後麵千來平則是倉庫,存放著他從全國各地倒騰來的藥材,平時有專人看守,櫃台也有一位積年的老藥師坐班,平時生意不好不壞,隻能勉強維持水電費和人員工資開銷。
羅德勝倒是看得開,他不著急,隨著人們手裡的錢越來越多,對健康的需求肯定也是越來越旺生的,他有耐心。而且,門店零售本來就不是他和幺妹的主要目的,他們想做藥材批發!
所以,最近他都忙著四處推銷他們的藥材,跑遍了陽城市大大小小的醫院和衛生室,常規藥材推不出去,倒是罕見的長白山人參、山東阿膠、河南淮山、江蘇薄荷之類的道地藥材有市場,已經成了好幾個單子。
聽說幺妹要包裝藥材,立馬拿出一遝他從省醫藥公司拿來的香囊口袋。每一個都是紅色的布口袋,用金線繡著“恭賀新春”四個大字,是他準備給各位老客戶和親朋送禮專用的。
幺妹一看就喜歡上了,這麼精致的東西,也不知道是誰想出來的。最關鍵是它的口子還是個奇妙的繩結,一旦打結後再解開就誰也沒辦法恢複原樣了,哪怕是再心靈手巧的女人都做不到。
這就可以防止彆人偷偷打開做手腳啦!
幺妹開開心心拿著二百個香囊口袋,當天晚上就把所有藥材裝進去。當然,代麗芳這才知道,她壓根不是胡峻的什麼親妹妹,就是個曾經的鄰居罷了!
幺妹不知道為什麼,麗芳姐姐對她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變,好像白天還挺喜歡她的,晚上見麵就不冷不熱的,倒是對菲菲貼心貼肺的好,送了她兩條裙子,一盒鴨蛋粉。
作為青春期女孩,幺妹也喜歡這些東西,但她沒時間羨慕,因為第二天就是慰問的日子了。
***
臘月二十九,陽城市的樹被高壓水槍衝洗得乾乾淨淨,兩條主乾道的樹上掛著幾隻紅燈籠,一條條小彩旗迎風招展,徹底放開後的自由市場成了年貨主戰場,家家戶戶滿載而歸。
有錢沒錢,回家過年。哪怕是最窮的人家,今年也能買得起一兩斤水果糖,割兩條豬肉回家過年。
可在黑漆漆深不見底的礦井裡,一群煤黑子們,正在賣力的鑿著,打著,鏟著,機器轟隆著,他們聽不見外頭此起彼伏的鞭炮聲。
雖然聽不見,可誰都知道,今兒是什麼日子,年輕的唉聲歎氣,年長的習以為常,甚至,為了多掙幾個錢還願意主動申請過年下井。
忽然,也不知道是誰叫了一聲“來了”“快上來”,大家拚命搖著升降梯上的鈴鐺,沒一會兒,所有人停工,機器停下,他們站進了升降梯,漸漸的穿過潮濕而洞黑的岩層,出現在地麵上。
作業班長催著他們:“趕緊回宿舍洗個澡,把身上搓乾淨些,換身新衣服,彆老穿著工作服,搞得跟舊社會沒衣服穿的長工似的!”
正說著,忽然,一把清脆的女童聲插進來:“不用麻煩啦伯伯,你們太辛苦啦,就怎麼舒服怎麼來吧。”
一群黑漆漆臭烘烘的大老爺們一愣,下意識往後退了兩步,生怕自己熏到她,拘謹的說:“沒,沒事,我們就……我們回去洗一下吧。”
“哎呀彆愣著,洗啥洗,先拿了東西,待會兒再慢慢收拾。”工會負責人說著,指揮大家去早已安排好的區域入座。
食堂前的小廣場上,幾十條長長的黑黑的木頭板凳支著,在臨時搭建起來的主席台上,還有工作人員在布置紅色幕布。崔家妯娌幾個從食堂抱出兩筐小碗,給工人們一人泡了一碗熱騰騰的茶水。
工人們一愣,小聲議論開:“真是來送東西搞慰問的?”
這消息他們早就聽說了,可大家都不信,誰能這麼好心,百來塊的東西說給就給?
“估摸著啊,就是擺個樣子,給咱們看一眼,東西還要被收回去。”
“就是不被收回去,也讓當官的克扣了!”
對於這樣的經曆和遭遇,工人們沒少聽說。
然而,讓他們吃驚的是,這次來慰問的人居然還不少,放眼看去穿著樸素而又不失喜慶的,就是外來人員,他們提著一個個貼著紅紙條的水壺,讓念到名字的工友上去,遞水壺,拍照,下一批,遞水壺,拍照……
“喲,這水壺還真是咱們的啦!剛我問過作業班長,他說讓咱們收著呢!”
“真的?咳咳咳……”有人激動得咳嗽起來,雖然不值幾個錢,可咋說也是個實打實的物件兒,自己用不上可以提回家給老婆兒女用啊。
胡雪峰見照片素材采集得差不多了,不願再待臭烘烘的環境中,找個借口溜了,剩下廠辦的人那更是敷衍都懶得敷衍,指指牆角兩大箱還沒發的水壺,“這是多餘的,我們先帶回去了。”
剩下兩百號工人麵麵相覷,領到水壺的沾沾自喜,還沒領到的風中淩亂……這他娘的跟傳說中一樣啊!
市工會的臉色不大好看,緊張的看了好幾眼皮革廠的人,見他們沒跑,沒跑,還是沒跑,心裡這根弦繃得越來越緊,恨不得趕緊在他們反應過來之前先把事兒辦咯!
幺妹聽見外頭車子停下的聲音,和一聲“啾啾”的畫眉鳥叫聲,知道是春月姐姐到了,趕緊推出大伯,讓他代表廠裡表示慰問。
可憐的崔建國,除了那年被□□勞教,還是第一次看見這麼多人,關鍵這些人一個個黑臉黑衣裳,一眨不眨的盯著他看,可把他嚇壞了,戰戰兢兢,磕磕巴巴擠出幾句事先演練了無數次的場麵話……那效果,彆提多差了!
甚至,因為緊張,還說錯了好幾個詞,引得台下人哄堂大笑。工人們沒想到,這位“大老板”跟他們一樣也是農村漢子,這樣的人仿佛更有親近感,更容易散發善意。
於是,急忙殺到的春月的同事們,拍到的就是這樣一副滑稽又不失親切的畫麵,農民企業家黑臉漲紅,台下工人哈哈大笑,還真有兩分“過年”的樣子,台上的紅燈籠不再顯得形單影隻了。
因為這期節目是打算做紀錄片式的,除了幺妹和春月沒有人知道,台下忽然多出來的攝影團隊是哪裡來的,是什麼人。
終於,在大家善意的哄笑聲中,崔建國硬著頭皮讓大家把東西搬出來,也不念名字,直接讓大家排著隊上來,依次領取。有前麵發水壺的“前車之鑒”,許多工人直接一哄而上,生怕發不到自個兒。
崔建國也不生氣,也不叫喚,就笑眯眯看著,等所有人都領取得差不多了,記者的素材也采集夠了。
幺妹想不到,這次的效果有多麼出乎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