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寂搖搖頭,“應當不會。”
他體力雖差,但並不羸弱,一年到頭很少生病,所真是真的中了毒不該如此。
薑簷盯著衛寂腿上的疤,擰著英氣的眉頭,時不時便會煩躁地嘖一聲。
衛寂不知他在想什麼,心中越發不安,他偷偷地放下挽起的褲腿。
薑簷原本半蹲在衛寂身旁,後乾脆坐在腳踏上,俯身趴在衛寂的膝上。
他枕著衛寂,仰麵靜靜望著衛寂,仿若一頭乖順的大獸。
衛寂心神微動,僵坐在床榻上。
薑簷計較道:“你就不該去涼州,這樣就不會被蛇咬,也能早些遇上我,你本來就該先認識我。”
聽到他這種黏糊糊的口氣,衛寂便覺得渾身不自在,不知該說什麼好。
薑簷又問,“你被蛇咬了,他有沒有去看你?”
衛寂一時沒反應過來,“殿下說的是誰?”
薑簷的目光膠在衛寂臉上,將自己的不悅直白暴露給衛寂,“你彆誆我,我都與人打聽了,他就住你隔壁。”
衛寂這才知道薑簷說的是許懷秉,不由張了張嘴,皺著臉,一副為難的模樣。
看他這樣,薑簷哼了一聲,拉過衛寂的手蓋在自己眼上,不想跟他說話。
衛寂有心哄哄薑簷,可想到今早許懷秉說的那些話,他思緒紛亂,猶如被石子攪亂的湖麵,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最終衛寂隻在心裡長長地歎了一聲。
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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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心而論,與許懷秉成婚,可以說是百利而無一害。
許家是真正的簪纓世家,四世三公,隻要讀過書,便知道岐孟一氏。
這樣的門庭十分講究清譽,因此許家的兒郎不能納妾,不可狎妓,更不能休妻。
許懷秉的父母都留在岐孟,便是他成婚了,他們也不會常來京城,隻是偶爾小住,這就少了許多齟齬。
上沒有公婆,下沒妯娌,夫君還不會三妻四妾,這樣的人家誰不想去?
加之許懷秉的才情與皮相都很出眾,他簡直就是香餑餑,最佳的夫君人選。
衛寂若真分化成陰坤,與許懷秉成婚,既可以離開侯府,又不會影響仕途,還有一個前途無量、可能會位居人臣之首的夫君。
他倆未必會情深不壽,但就像許懷秉說的,他會敬他,重他,能做世人口中的舉案齊眉。
這跟衛寂心中所想的婚事並無區彆,唯一的不同是他幻想中嫻靜的夫人,變成清雅的夫君。
衛寂從未想過與人相愛,因為情之一字,最是讓人難懂。
當年他父母那樣相愛,後來還不是兩看相厭?
一個鬱鬱而終,一個另娶他人。
衛寂母親去世時,衛宗建並沒有在府中,回來後聽聞發妻去了,隻是默默了很久,連一滴淚都沒有。
想起他母親臨終前的模樣,衛寂便覺得難過。
所以他一直覺得,平平淡淡才是好,夫妻之間便該相敬如賓,不談情愛。
這樣一想,許懷秉確實是最好的選擇,與誰過一生不是過呢?
更彆說許懷秉極為優秀,還不會輕易跟人起口角之爭,跟他這種溫吞的、不善言辭的慢性子不正好相配麼?
或許許懷秉也是看中他的穩重,他們家世又正好相當,兼之對他心中有愧,所以才來求娶的。
除了性彆不對,可以說許懷秉哪哪兒都合乎衛寂的心意。
若是他分化成陰坤,那最後一個拒絕的理由都沒了。
衛寂看著枕在膝頭的薑簷,止不住地想要歎氣。
薑簷原本還在生衛寂的悶氣,闔了一會兒眼睛,困意便泛了上來。
他不懂醫,也不喜看書,但這幾夜一直在翻有關分化的醫書,一邊打瞌睡一邊撐著眼皮看,竟也看到了半夜。
薑簷睡得並不沉,金福瑞端著熬好的藥進來時,他便立刻醒了。
淺淺睡了一覺,薑簷早忘了睡之前自己在生氣,盯著衛寂將湯藥一滴也不剩地喝了。
待他喝完,薑簷拿了一盒茶果子給他,一臉緊張地問,“怎麼樣,喝了這藥此刻有沒有不同之處?”
一旁的金福瑞笑了,“便是靈丹妙藥,也沒有喝了就見效的道理。不過小衛大人吉人自有天相,諸天佛祖一定會保佑他平安無災,一切順遂。”
薑簷嗤了一聲,“天下這麼多人,佛祖能管得過來?更彆說世間未必有這東西,靠他保佑,還不如再多找幾個大夫。”
衛寂一個激靈,忙阿彌陀佛了幾句,愁著臉說,“殿下慎言。”
金福瑞信佛,跟著合掌阿彌陀佛,嘴上叨念著‘莫怪莫怪’。
看他倆這樣,薑簷兩條眉毛一豎一沉,心中是十分不屑鬼神之說,但到底沒再口出惡言。
章鑒給衛寂寫的方子本就是以溫補為主,不是什麼對症猛藥,他現在的情況也無法對症。
衛寂喝完除了覺得身子有點熱,並無其他感覺。
從東宮回來時,紅霞漫天,落日西風噪暮鴉,一向繁華的盛京此刻卻透著孤寂之象。
不知道衛寂是受心情影響,還是這個時辰,這個時節就是如此,穿過鬨市時才有了幾分喧囂。
回到侯府,衛寂推開房門,便看到案桌上那個漆紅的長盒子。
他靜了幾息,走過去打開了盒子,裡麵盛放著幾卷封著火漆的紙。
衛寂靜靜看了一會兒,然後重新蓋上了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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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衛寂故意錯開了時辰,比平時晚到了兩刻鐘左右,這才避開了許懷秉。
到書閣時,除他以外所有人都來了。
倆世子看到晚到的衛寂,目光錯愕不解。
他們還以為衛寂今日不來了,不承想竟是來晚了,這可是新鮮事,堪比太陽從西邊出來。
薑簷滿臉的焦躁,在看到衛寂那刻,長眉才舒展開。
衛寂從來沒晚到過,薑簷還以為人出什麼事了,甚至派人去侯府打探消息。
唯有許懷秉很平靜,隻在衛寂進來時抬頭,從容有度地朝他頷首。
衛寂僵硬著回了個禮,便趕忙穿過去,坐回到自己的位子。
他剛坐下來,前麵的薑簷便迫不及待地問,“今日怎麼這麼晚?”
衛寂避重就輕,“昨夜睡得晚了一些。”
睡得晚是真,他昨晚熬了一會兒,終是將皮影做好了。
等衛寂將這個消息告訴薑簷,本以為他會高興,對方卻幽怨地看著他,“你也不必為了討我歡心,把眼睛熬成這樣。”
衛寂默默無言,好似他怎麼做,在薑簷眼中都是為了勾引他。
旁邊的兩個世子聞言,交換了一個‘又來了’的眼神。
這樣的場景他們不知看了多少次,以前是覺得衛寂軟骨頭,如今再看來,膩膩歪歪的人未必是衛寂。
倆個世子越發盼望著太子趕緊幫皇上監國處理朝政,這樣他們便不用整日來東宮,念著枯燥乏味的書。
不多時許太傅來了,薑簷正過身子前,又用那種黏糊的聲音說,“日後不準再這樣。”
衛寂頭皮麻酥酥的,恨不能捧把土將自己埋了。
聽太傅授完課,薑簷快步回去看衛寂做的皮影。
皮影工藝複雜,衛寂做了整一月才趕製出兩個,做得還算有模有樣。
一個身著玄衣,頭戴玉冠的是薑簷,另一個青衣,長發綰在玳瑁裡的是衛寂。
衣袍上的紋飾跟冠,都是衛寂一刀刀鏤刻出來的,這非常考究手藝,好在衛寂功底不錯。
他的小像是薑簷所畫,薑簷還故意在小像臉上暈了兩坨紅印。他非要讓衛寂敷彩時,將臉上的紅印敷上去。
衛寂雖不願意,但不好忤逆他的意思,隻得給‘自己’的臉上敷了兩團粉,像搽了胭脂似的。
薑簷很是喜歡衛寂做出來的皮影,拿在手裡不停把玩。
他將自己的小人兒塞到衛寂手中,自己則拿著青衣小人兒,也就是衛寂模樣的皮影。
皮影上麵牽著三根線,薑簷動了一根,手裡小人兒的腦袋便左搖右擺,再動一根,手臂跟著腦袋一同擺動。
若是衛寂能像這小人兒一樣搖頭擺腦,薑簷光是想想便覺得可愛。
他自己玩的不亦樂乎,卻不許衛寂這樣擺弄他的小像皮影,更不許衛寂笑話他的小像皮影。
衛寂隻能老實拿著手裡的皮影,讓玄衣皮影威嚴地站著,不滑稽地搖晃著腦袋。
薑簷故意操縱著皮影走到衛寂麵前,然後擺弄著,要它的腿一下子抬到腦門那麼高。
薑簷:“你看,它的腿能抬這麼高。”
衛寂腦子轟的一下,撇開眼睛並不想看。
他越是不看,薑簷越是往他跟前湊,“你看,它還能扭腰。”
好好一個皮影,從薑簷嘴裡說出來便變得有辱斯文,衛寂耳根子火辣辣的,忍不住動了一下手裡的皮影。
薑簷看到後,立刻說,“不準你動。”
他一向不講理,衛寂隻好老實待著。
突然薑簷操縱著皮影湊近衛寂手裡的小人兒,在小人兒腦袋上飛快碰了一下,之後惡人先告狀,“你親我做什麼?”
衛寂一愣。
薑簷又湊過來,讓他的小人兒親了親衛寂手中的小人兒。
他目光灼灼地看著衛寂,繼續倒打一耙,“你還親?”
衛寂跟手裡的小人兒都冤枉壞了,“臣沒有,是殿下……”
薑簷像是早想好了說辭,不待衛寂說完便飛快道:“這個是你,你手中那個皮影才是我,這不是你親我麼?”
衛寂漲紅著臉,張張嘴卻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薑簷掀眸看了一眼衛寂,再次讓小人兒親了過去,“你怎麼總親我?”
衛寂像是聽不下去了,把眼睛垂下。
薑簷等了一會兒,見衛寂仍舊什麼反應都沒有,他胡亂擺弄手裡的線,“你說話!”
衛寂低著頭說,“臣沒話可說。”
衛寂從未這樣回過話,薑簷終於不再動手裡的皮影,看著衛寂良久,但衛寂卻沒有抬眼看他。
薑簷放下皮影,傾下身,兩手捧在衛寂麵頰,“不許你生氣。”
衛寂乾巴巴說,“臣沒有生氣。”
“沒有怎麼不看我?”薑簷手掌收緊,把衛寂的嘴擠成了小雞嘴,他低低地笑了起來。
衛寂因薑簷這幼稚的舉動而無奈。
說不生氣是假的,還是有那麼一點點的,於是衛寂抬手撥開了薑簷。
至於他生薑簷什麼氣,衛寂自己也說不上來,總不能真是因為他不讓自己玩他的皮影小像,他卻折騰,甚至是取笑自己的皮影小像。
他家裡的弟弟妹妹都不這樣幼稚。
不僅如此,薑簷還不肯好好說話,非要擠自己的臉。
還有畫小像的時候,薑簷不許衛寂把他畫醜,但他給衛寂畫的時候,卻故意在臉頰上了兩團紅,哪有這樣的?
但他是太子,是儲君,衛寂覺得自己不該小心眼。
被撥開的薑簷偷偷看了一眼衛寂。
衛寂始終垂著眼,麵上還有薑簷捏他臉時留下的紅痕,跟皮影小像幾乎一模一樣,紅撲撲的,很是可愛。
薑簷硬邦邦說,“彆生氣了。”
衛寂回,“臣沒有生氣。”
薑簷心說,沒有生氣怎麼一直不看我?
薑簷看了衛寂一會兒,拿起自己的皮影小像塞給衛寂,“你動罷,我不說話了。”
衛寂眼睫動了一下,但仍舊隻是拿在手裡。
薑簷牽著衛寂的手拉扯那三根線,折騰那個看起來威嚴英氣的皮影,“我在踢腿,我在扭腰,我在搖腦袋。”
衛寂眼眸漾漾,嘴角不可控製地彎了彎。
“但就是你親的我。”薑簷喉口像是含了蜜似的,不然怎麼說話時有一種黏糊的甜膩,他翹著嘴角說,“你的皮影親我的皮影。”
他緊挨著衛寂,讓自己的皮影也親了一口躺在地上的‘衛寂’。
薑簷心想,衛寂生氣了,他也可以親一親他。
衛寂呼吸急促,恍惚間他又聞到了那股味道,世間又變成那個可以用氣味辨彆的鮮活世界。
薑簷操縱著自己的小像正啄著另一個時,動作突然一僵,他先是嗅到氣味,之後餘光才瞥見神色不對勁的衛寂。
薑簷不自覺靠近衛寂,鼻翼不停翕動。
他也聞到了。
薑簷仿佛一個采珠人,他埋在衛寂脖頸,想要撬開蚌殼似的,一直用鼻尖拱衛寂。
衛寂最先恢複冷靜,因為那股味道又消失了,世界恢複了原本的清靜,唯有在他身上蹭來蹭去的薑簷,彰顯著方才的異常。
他是不是快要分化了?
這個念頭剛浮出腦海,他便被薑簷推了推。
一滴熱汗從薑簷的鬢角顫巍巍滑下,在他刀削般的側臉留下一線濕意,那雙眸也泛著水光。
薑簷用了十分的克製,才從衛寂頸窩挪開,他嘶啞著說,“叫金福瑞送你回去,我到雨露期了。”
本來還有兩日,但被衛寂的氣味一刺激,薑簷提前進入特殊期。
他謹記著章鑒的囑咐,壓抑著本能,不敢在雨露期離衛寂太近,怕會影響衛寂分化。
衛寂還沒反應過來,薑簷已經推開他,然後踉蹌著爬到睡榻上,用被褥裹住自己,背對著衛寂,發著抖說,“你快出去!”
聽著嗓音嘶啞至極的薑簷,衛寂心口緊了緊,怕自己待在這裡讓他更難受,他趕忙起身朝外走。
走到門口不放心,衛寂回頭看了過去。
薑簷不知什麼時候翻過了身,整個人埋在棉被中,隻露出一雙眼睛黏在衛寂身上。
見他回頭了,薑簷忙將那條被縫合上,但很快又舍不得地撩開了一點,用濕漉漉的眼睛望著衛寂。
衛寂的腳被這樣的目光釘住,片刻後還是咬牙走了。
金福瑞候在偏殿,聽到衛寂喊他忙跑過來,“怎麼了,小衛大人?”
衛寂急道:“殿下雨露期到了,快去請禦醫。”
金福瑞吩咐人去叫禦醫,自己則進了寢殿看薑簷。
衛寂不敢再進去,隻能站在殿門口,在寒風中吹了一會兒,金福瑞出來說薑簷要他送衛寂回侯府。
衛寂望了一眼殿內,低聲道:“殿下難受,還需您在身邊侍候,我自己回去便可。”
金福瑞一臉為難,“殿下吩咐的,咱家不敢擅自做主。這樣罷,咱家送您到門口,看著您上馬車,也算完成了殿下的交待。”
衛寂:“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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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後,衛寂心總靜不下來,連書都看不進去。
小廝來添茶時,見他皺著眉在屋中踱步,不免心生疑惑,“公子可是病了?”
衛寂搖搖頭,讓他出去了。
給自己倒了一杯茶,衛寂忘記這是新添的,入口後燙得他麵色擰成一團,舌上火辣辣的。
衛寂不住揉鼻,這口熱茶下去,嗆得他鼻頭都不舒服,像泡進了水中,酸酸澀澀的。
那股酸澀感好半天沒下去,周圍的氣息叫他心煩意亂。
老太太差人過來請衛寂過去用飯,他忍著不適去了。
正用飯時,東宮的人來了,說是太子殿下發了熱症,明日衛寂不用去東宮。
金福瑞親自來的,麵上帶著笑,話說的滴水不漏。
“打擾老夫人與侯爺了,咱家來除告訴小衛大人殿下熱症,還想從小衛大人拿一串犀牛角珠。說是犀牛角磨碎了入藥,可以緩解熱症。聽聞小衛大人有一串年份久的珠子,禦醫說年份越久入藥越好。”
衛宗建沒有多想,轉頭對衛寂說,“那快去給金公公拿,莫要耽誤了殿下服藥。”
衛寂應了一聲,帶金福瑞回了自己院子。
屏退其他人後,金福瑞將一包東西給了衛寂,“這是殿下的貼身之物,殿下要咱家親手交給您。”
衛寂耳根一熱,接過那包東西,問金福瑞,“殿下沒事罷?”
金福瑞歎了一口氣,“食欲不好,連藥都不肯喝,這次鬨得竟跟第一次發熱症似的,真是怪事。”
衛寂提起心,擔憂道:“那怎麼辦?”
金福瑞目光放在衛寂身上,“咱家這裡倒是有一個法子,就是不知您願不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