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家百年望族,飲茶講究清、雅二字。
茶要清,行要雅。
也是自許家開始興的吃花茶。
所謂的吃花茶,其實是變相的曲水流觴,飲茶、食茶果、作詩。
茶果子做成花的形狀,上一道花果子,便要行一番詩令。
涼州雖然也有點茶,但與岐孟一比,粗糙得簡直上不得台麵,因此自許懷秉來了涼州,不少人便攛掇著他吃一次花茶。
許懷秉可有可無地應承著,既沒有答應,可也未曾拒絕。
這是岐孟一氏的說話風格,許太傅也是如此,因此才能拿捏住薑簷,叫他縱是心有不滿,卻也張口說不出一句不是。
求了大半年,許懷秉終於應了,涼州的‘土包子們’也得以見識十二點茶。
一時驚為天人。
衛寂也收到了邀貼,但那時他正因馬林騫與許懷秉斷了交,所以沒去茶宴。
沒過兩日,衛寂便跟他父親回京,壓根不知道馬林騫摔斷了腿。
入仕者要品貌端行,身體健全,馬林騫這一摔徹底斷絕了自己的仕途。
他遭此劫難時,不少人為之可惜。
因為他也有小神童之名,雖不及許懷秉那樣聰慧,可也比一般人有慧根。
馬林騫比衛寂年長一歲,深受寵愛,才名傍身,又長得芝蘭玉樹,白玉的臉,墨色的眸,可謂是少年意氣,一身傲氣。
不怪衛寂沒有一眼認出他,實在是如今的馬林騫與過去相差太多。
原本那把掐瘦的勁腰,經過五年光陰胖了三圈,眉眼不見過去的英氣,變得溫和敦厚起來,像個教書的先生。
現在馬林騫也確實在教書,教族中弟子讀書,一年前還娶了妻。
這次來京城是為了訪親,更是因為夫人有了身孕,來大恩寺求平安符。
方才他正與夫人買福記的糕點,無意中看見衛寂,這才將人叫住。
“我聽聞你如今是太子的伴讀,還深受太子喜愛,那入仕豈不是如遊龍入海?那我可要先旁人一步祝你日後節節高升,但彆忘了造福百姓,不然你不如隨我回涼州賣紅薯去。”
馬林騫與衛寂說著玩笑。
他還同當年那樣喜歡玩笑,但與當年不同,他那時恃才傲物,以取笑為主,現下說話順耳很多,不會再叫人難堪。
衛寂不善言辭,乾巴巴道了一聲多謝。
氣氛再次靜下來,饒是話多的馬林騫麵上也有些尬色。
這時一個懷著身孕,模樣溫婉的女子走來,她朝衛寂福了福禮。
馬林騫為他倆介紹。
聽到衛寂的名字,女子一笑,“原來是衛家郎君,夫君與我講過你很多事。”
衛寂原以為她是客氣,沒想到她真能細數出一兩件。
看來馬林騫真講過,而且還是好話。
見自己夫人臉色有些倦意,像是逛累了,馬林騫對衛寂道:“時辰不早了,今日就此彆過,改日我們另約時間再敘。”
互相道彆後,馬林騫便扶著女子走了。
他低頭與女子不知說了什麼,眉眼柔和,語調輕鬆,惹得女子用手帕捂著唇一笑,夫妻很是和睦的模樣。
衛寂看了一眼,心中生出幾分荒誕的不真實,他拎著米漿默默轉身走了。
不多時,馬林騫追了上來,“衛寂。”
衛寂看著他,見他一臉訕訕,似是有些難以啟齒。
好半天馬林騫才澀然道:“先前的事是我不對。”
這是在為五年前,他取笑衛寂的母親道歉。
衛寂抿住唇,不願說原不原諒,因為馬林騫笑的是他母親。
馬林騫像是還要說什麼,千言萬語化作一聲長歎,然後默不作聲地走了。
哪怕他再注意行舉,走路時左腳還是能讓人看出端倪。
過往的人時不時就會朝他掃一眼,但馬林騫仍舊步履平穩,背脊挺拔,好似沒有被折彎過脊梁。
從天之驕子,一朝跌下摔進泥地裡,哪有不疼,哪有不彎的道理?
他以前極驕極傲,總覺得自己高人一等,尋到彆人的錯處短處便會以詩打趣。
那人若是敢還嘴,他能引經據典,誇誇其談,要對方更難堪,最後狼狽而逃。
後來逢了難,才從天上落回地上,他明白了人間疾苦,性子也漸漸磨平了。
馬林騫從來不懼與人談論自己跛腳一事,還常拿此事與學生、好友、舊相識打趣。
好似他先彆人一步說了,調侃了,彆人就不會再傷到他似的。
他常跟夫人說舊事,講衛寂、講許懷秉,講自己最恣意的事,以此懷念那個惹人嫌,但卻是最驕傲的自己。
-
薑家的江山是庸高祖在馬背上打下來的,因此十分注重兒孫在騎射的教育,春、秋兩季都要帶王公大臣狩獵。
今年是太後喪年,狩獵自然取消,但太子騎射的功課仍在,一月兩次。
自薑簷答應衛寂會端正言行,他便沒去過校場,今日趁著騎射課好好活動了一番筋骨。
衛寂拎著買來的吃食到東宮時,薑簷正在校場。
夕陽的餘暉中,他騎著紅鬃駿馬,一身獵服,眉目深長,鼻梁挺直,一滴熱汗綴在線條鋒利的下頜。
看見走過來的衛寂,薑簷揚唇一笑,英姿勃發。
衛寂腳步微頓,不自覺抱緊手裡的竹筒。
薑簷一直看著衛寂,胯/下的烈馬奔騰在校場,大概是它跑得太快,薑簷突然朝前一栽,半邊身子竟向馬一側跌了過去。
衛寂大腦轟的一下,嚇得肝膽狠狠震動,他什麼都顧不得,瘋了似的朝校場跑。
跑到一半,薑簷的身子如輕燕那般,利索地翻上了馬背,還衝著衛寂笑。
惡作劇得逞的模樣,哪裡有即將掉下馬的慌亂?
衛寂停下了腳步,心口跳得飛快,他怔怔地看著毫發無損的薑簷,雙腿現在還在打軟。
薑簷勒停了烈馬,那馬的長頸淌著熱汗,它前蹄在地上踏了踏,打著響鼻。
薑簷輕摸了兩下它的腦袋,然後翻身躍下,將韁繩交給了身旁的人,徑自朝衛寂走去。
走近才發現衛寂臉色蒼白,薑簷一愣,“怎麼這副模樣?”
衛寂還未從驚嚇中恢複,啞聲說,“殿下不要開這樣的玩笑,很危險。”
薑簷毫不在意,“這有什麼危險的?我的騎術你又不是不知道……”
接下來的話,在看到衛寂的麵色後咽了回去。
衛寂眉頭緊蹙,一向和軟的麵上有幾分凝重,唇色還是白的。
是那種滿腹心事,卻在極力壓抑的模樣。
他鮮少露出這樣的情緒,薑簷的心提了起來,在衛寂麵上觀了半晌,他才小心地問,“你生氣了?”
衛寂垂下眼,搖搖頭。
他沒有生氣,隻是想到了方才見過的馬林騫。
曾經那樣張狂的一個人,跌了一次馬變成如今的模樣。
衛寂不喜歡驕縱跋扈的人,卻喜歡看薑簷縱情肆意。
他想他平安喜樂、順遂如意,也祈禱他永遠不會磨掉身上的棱角。
所以方才薑簷掉下馬的時候,衛寂是真的嚇到了。
靜了一會兒,衛寂抬眼看向薑簷,語氣很和緩,也很認真,“殿下還是要小心些,馬再通人性,它也有發狂的時候。”
薑簷這時不敢回嘴,乖乖地點了點頭。
不想跟衛寂再說這事,薑簷生硬地轉了話,“你怎麼這麼晚才來?”
衛寂說,“臣買了米漿、芝麻餅,還有一些酥糕。”
薑簷偷看了衛寂一眼,不知他還生不生氣,小小地撒嬌,“那也晚,我都等你好久了。”
聽到他這黏糊的話,衛寂神色訕然,低下頭說,“臣買米漿時,遇到一個在涼州時的故人,便說了一會兒話。”
薑簷一聽涼州,還是故人,麵上的神色一斂,酸聲酸氣地問,“又是什麼故人?你們關係很好?”
都不是說了幾句話,而是一會兒話。
一會兒是多久,什麼舊要敘這麼長時間?
衛寂:“不算太好。”
薑簷哼哼,“那就是不好,不好說什麼話?”
突然想到一種可能,薑簷目光在衛寂身上掃過,聲音沉而厲,“他是不是欺負你了?”
衛寂趕忙說,“沒有。”
薑簷不好糊弄,怕衛寂挨了欺負不肯說,“既是沒有怎麼說了這麼久?都說什麼了?”
馬林騫說了很多,千言萬語的衛寂也記不住,他聽時就心不在焉,隻記得馬林騫又追過來。
衛寂輕歎一聲,“他與我道了歉,說過去是他不對。”
“欺負都欺負過了,如今道歉有什麼用?”薑簷拉過衛寂的手,一臉怒容,“走,找他算賬去。”
自遇見馬林騫,衛寂堵在心中的那口氣,莫名因為薑簷這些話順了。
他剛到涼州,馬林騫便帶頭排擠他,挨了欺負衛寂曾跟衛宗建告過狀。
那會衛宗建忙於公務,覺得他們那點破事就跟三歲孩子過家家似的,根本不放在心中,還嫌衛寂性子軟弱。
他好似寧可要一個惹是生非,四處打架的小霸王兒子,也不願要一個安靜內斂的。
在他看來,後者就是一個軟蛋,遇了事隻知道嘰嘰歪歪告狀,若他小時候早一拳掄過去了。
衛寂自然打不過那些人,因此隻能躲著他們。
其實馬林騫也非大奸大惡之人,他也沒對衛寂動過手,無非就是寫詩取笑他。
而且才子的取笑不叫取笑,那叫以詩雅謔。
若是衛寂與衛宗建說這些,他肯定會告訴衛寂什麼一笑泯恩仇、大丈夫行事自該磊落大氣一點,畢竟馬林騫也沒做什麼。
因此今日馬林騫與他搭話,衛寂雖不積極,但也一一應著。
這才是君子之道,合乎禮數。
薑簷卻說狗屁禮數,“他欺負你,你還回去才是君子之道,才是合乎禮數。”
還問衛寂對方怎麼欺負他,非要衛寂帶自己去找馬林騫算賬。
這一刻,衛寂總算放下了。
他看著氣焰高漲的薑簷,開口說,“他也沒怎麼欺負我,就是寫詩笑我膽子小,按涼州的規矩,我們需作詩回鬥,這叫鬥詩。”
薑簷高漲的氣焰一掐,不可思議地看著衛寂,“這是什麼狗屁規矩?”
衛寂一臉正色,“就是這樣的規矩。”
薑簷半晌無言,餘光瞥見衛寂的麵色,他十分敏銳地看過來,“你笑什麼?”
衛寂搖搖頭,垂下眼睫說,“臣沒有笑。”
觀察他幾息,薑簷斬釘截鐵,“你就是笑了。”
衛寂嘴角有些繃不住,努力地下壓,但實在克製不住,嘴角翹起一點點。
被薑簷抓住後,他很快回過味,氣惱道:“我滿心想著給你出氣,你卻笑話我不會作詩。”
見他真生氣了,衛寂囁囁,“是殿下先佯裝跌馬嚇臣。”
薑簷瞪著他,“你編什麼鬥詩來騙我。”
衛寂小聲辯解,“涼州是有鬥詩這個規矩。”
他也不算說謊。
薑簷:“你笑話我不會作詩。”
衛寂:“臣……錯了。”
他不是笑話薑簷,是方才薑簷先嚇他,所以他想小小的回敬一下。
薑簷不依不饒,“你笑話我不會作詩。”
靜下來想想確實不該,薑簷為他出氣,他還這樣,衛寂心生愧疚,“是臣錯了。”
薑簷癱臉看著他,“你笑話我不會作詩。”
衛寂手足無措,訥訥地問,“那殿下要怎麼樣才肯原諒臣?”
薑簷靠近衛寂,那張俊臉仍舊沒有太多情緒,但說話卻黏糊起來,“你笑話我不會作詩。”
聽著他這類似撒嬌的聲音,衛寂耳根有些癢,忍不住抓了一下。
一抬頭,薑簷已經湊得他很近了。
彼此的呼吸都能交錯起來,衛寂甚至能從他含水的眸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一時間所有的喧囂靜了下來,衛寂隻能聽到自己過快的心跳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