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公孫賀整個人不好了, 小霍去病此話何意。
霍去病不姓衛也不姓陳,衛少兒出嫁後,他無論在陳家還是衛家身份都尷尬。但衛長君在大外甥還不懂尷尬的時候就幫他尋好去處——秦嶺。秦嶺腳下起初隻有衛長君一家, 買來的奴仆又不知道衛家那些事, 因此打霍去病記事起從未聽說過,母親嫁人了不要他,或衛長君以後成親了,他得看舅母臉色等等。
衛長君至今未婚, 除了乾農活就是養他,給他足夠多的愛和關心, 秦嶺天大地大也足夠他耍, 所以快樂無憂的霍去病從不羨慕彆人父母雙全——他有大舅就夠了。素日霍去病跟衛長君生氣也是頂幾句,或指著他放狠話。不舍得跟大舅對打, 更彆說單方麵打他大舅。
小公孫敬聲給了衛長君一巴掌,霍去病很生氣也不能跟他計較個沒完, 畢竟才三歲, 話都說不利索。但是沒關係,大舅說過, 養不教, 父之過。
早在去年霍去病就決定,以後不叫公孫賀脫一層皮,他不姓霍也不姓衛, 姓公孫。然而公孫賀年初二才出現。
大年初一頭一天, 大舅就提醒他祖母上了年紀,過一年少一年,不許給她添堵。衛媼疼霍去病,霍去病也不舍得她從上午難受到晚上, 便先放他一馬。但年初二那天陳掌注意到霍去病懶得搭理公孫賀。
陳掌在意霍去病不止是因為他娶了衛少兒,還因為他看出衛長君真疼霍去病。霍去病不快,陳掌不敢往他跟前湊,又不能太生分,否則大舅子誤會他不喜歡繼子,找機會收拾他,他哭都沒眼淚。
陳掌問衛少兒,公孫賀怎麼著去病了。衛少兒直言,嫌公孫賀不會教孩子。陳掌信以為真,畢竟若是有人把他家長歪的苗扶正,他不可能拖到除夕還未登門道謝。
此時此刻,陳掌才知道他錯的多麼離譜。公孫賀沒向大舅子道謝也就罷了,還把功勞攬到自個身上。彆說去病陰陽怪氣一臉嫌棄,他都想罵人。
偏偏陳掌不能罵,不提公孫賀乃太仆,隻論親戚陳掌也得稱他一聲“兄”。但陳掌可以學大年初二的霍去病無視他,“我說錯了,去病莫怪。”討好地說,“下次注意。”
霍去病瞪著眼睛看著他:“下次?”還想大舅再挨一巴掌啊。
陳掌連忙說:“絕無下次!”
霍去病滿意地收回視線。
公孫賀見沒人搭理他,麵露不快:“是不是該給我一個解釋?”
欠你的解釋?陳掌心想。
“大姊比我更清楚。問我不如回去問你夫人。”陳掌沒了笑臉,叫公孫賀意識到事不小。公孫賀問霍去病,“跟我說說什麼叫‘彆往我舅身上貼’。”
霍去病沒好氣道:“你叫我說我就說啊?”
公孫賀噎一下,惱怒:“去病,怎麼跟我說話?”
“不好聽?”霍去病不想跟笨蛋廢話,“不好聽回你家去!”
公孫賀抬手指著他:“你——”
“做什麼?”陳掌閃身擋在霍去病身前,“還想打人?公孫太仆,你也看看這是什麼地兒。”
公孫賀把手放下,朝衛長君方向看去,見他忙著挑麥秸,暗暗鬆了一口氣,“你彆胡說八道。我上次見去病還是正月初二那天。那天還給他和阿奴各一串錢。可你聽聽他說的這叫什麼話。”
霍去病撩起眼皮,語氣涼薄:“我說不要你塞給我的。既然十個銅板叫你這麼耿耿於懷,阿奴,去拿了還給他。”
阿奴:“給利錢嗎?”
除了不好解釋或容易叫孩子誤會的事,無論阿奴和霍去病問什麼,衛長君都不介意告訴他們。兩個小的跟衛長君去東市經過“質肆”疑惑不解,衛長君跟他們解釋乃典當之處,順嘴提過有些人家還會借錢度日以及利錢等等。
霍去病點頭:“不差他那仨瓜倆棗。”
公孫賀顧不上跟他置氣:“誰說我耿耿於懷?你這孩子怎麼張嘴就來?再不懂事,我告訴你大舅。”
霍去病巴不得鬨到大舅跟前:“告啊。不告你跟我姓!”
公孫賀噎了一下,也被架起來,憤憤地指著他:“你等著!”扔下竹筐就往地裡去。
東方朔趕忙說:“多大點事。”先前他一直沒開口,誤以為霍去病跟姨丈鬥嘴玩。小崽子的嘴巴厲害著呢,東方朔輕易不敢下場。張湯和司馬相如跟霍去病不熟,也不好摻和。可一見公孫賀認真了,他倆一左一右拉住公孫賀的手臂往地頭上拽。
霍去病:“彆管他,叫他去。就這事,大舅要數落我一句,我跟他姓!”
東方朔知道他敬重衛長君。見他這般理直氣壯,韓嫣和竇嬰還跟沒事人一樣抄著手看熱鬨,頓時意識到不是孩子找事,這裡頭怕不是有大事。
東方朔笑著說:“彆說傻話。”拿開張湯和司馬相如的手,拍拍公孫賀的背,“消消氣。去病叫大公子寵壞了,你彆跟——”
“你才壞了!”霍去病瞪他。
東方朔瞬間想給自己一大耳刮子,他怎麼就不長記性,又沒忍住呢。
“我壞,我壞。你消消氣行嗎?小霍公子。”東方朔一臉討好地說。
公孫賀頓時難以置信:“東方曼倩,你怎——”
“彆說我,說回你。”東方朔打斷他,不想把衛長君招來,“陳兄建議你回去問尊夫人,不如先回家弄清楚,然後再告訴大公子,去病說話不中聽。”
公孫賀:“我自會問。但問之前——”
陳掌頭疼,他怎麼這麼固執:“我要是你立刻回家。大兄什麼脾氣,你不了解也該聽說過。要是也沒聽說過,那公孫太仆,你就真沒心了。”
這話嚴重了,叫公孫賀張口結舌,“你你——”
“彆問!”陳掌再次打斷,“以免你回頭認為我搬弄是非。”
公孫賀轉向霍去病。霍去病哼一聲,彆過臉不去看他。公孫賀氣得抬手指著他,一見陳掌眉頭微蹙,又把手放下,“阿奴,你說!”
阿奴本想進屋拿錢,叫韓嫣攔下來,還沒到鬨僵的地步。即便鬨也不該孩子跟長輩鬨,這樣反倒顯得衛長君把孩子教壞了。
阿奴涼涼地問:“你是我什麼人?我聽你的。”
公孫賀噎的呼吸驟停,咬牙切齒:“彆忘了你的身份!”
“我姓衛,叫衛寄奴。你說我什麼身份?”阿奴知道他是衛長君買來的,但他的身份不是奴隸。阿奴是霍去病的玩伴,霍去病不在意,衛家人也不在意他是不是奴隸,但世人偏見,衛長君不能無視,所以給他上戶的時候就幫他脫了奴籍。
一個“衛”字叫公孫賀陡然想起“打狗還得看主人”,也不好同他計較,“韓兄知道嗎?”
韓嫣點頭:“我不能說,這是你們家的事,省得我裡外不是人。”
公孫賀找竇嬰。竇嬰笑著說:“彆看我,老夫最沒資格。”
陳掌再一次勸他回家。不待他開口,陳掌令堆麥秸垛的奴仆擺船送他過河。聞言公孫賀隻能對陳掌說:“你替我跟大兄說一聲抱歉。”
陳掌:“大兄心胸寬廣,大肚能容,不計較這些虛禮。”
公孫賀點點頭,經過霍去病身邊停頓一下,“回來我就告訴你大舅,叫你大舅好好收拾你。”
霍去病冷笑:“指不定到時候挨收拾的是誰呢。”
“你——”公孫賀被陳掌推一下,催他快走。公孫賀瞪一眼霍去病才去牽馬。
東方朔愛熱鬨,見狀愈發好奇,待公孫賀到對岸就迫不及待地問:“陳兄不好跟公孫兄說實話,總該叫我們知道怎麼回事吧。要是什麼要緊的事,我等這就回家,回城也行。”
陳掌的曾祖父陳平足智多謀,一生充滿了傳奇色彩,在漢初混亂的年代得以善終,可見情商極高。到了陳掌這一代,心計不如其祖,但眼力見還在。
陳掌搖頭:“等他回來再說吧。”
“你這,他要是一去不回呢?”東方朔很著急。
陳掌:“你問大兄。”
霍去病嗤笑一聲:“我大舅很閒啊?東方先生想知道什麼,我告訴你。”
家醜不外揚啊。這孩子怎麼連這點也不知道。陳掌趕忙阻止:“去病,等你大舅過來再說。”
韓嫣聽懂陳掌的意思了,“去病想說就叫他說。公孫家敢為,還怕人知道?”朝遠去的公孫賀看一眼,“你覺著親戚之間不易鬨僵,他不這樣認為。”
衛青拎著筐到地頭上:“出什麼事了?”看向渭河對岸,“怎麼回去了?”
霍去病跑過去:“二舅,姨母沒跟公孫賀說,公孫賀以為敬聲懂事是公孫家苗好,虎父無犬子。”
衛青聽傻了。霍去病連連點頭,“陳兄見他那樣認為,就說也有可能外甥像舅。我說大舅沒那樣的外甥,公孫賀還不高興。”
衛青覺著可笑:“這就不高興了?那他回去弄清楚還不得氣死過去。”
東方朔好奇地問:“你也知道?”
張湯見微知著,結合先前的話再想想現下聽到的,“我大概懂了。公孫太仆的兒子敬聲以前不懂事,如今懂事,並非長大了聽得懂道理,而是人為的,比如,比如——”小去病並不怕大舅知道,“長君兄?”
霍去病眼中一亮:“你好厲害。你是怎麼猜到的?”
東方朔沒懂:“什麼意思?”
張湯:“長君兄是如何在公孫太仆不知道的情況下辦到的?”
阿奴喜歡聰慧的人:“去年三伏天姨母和敬聲表弟在秦嶺住了一個多月。”
張湯瞬間全明白了,解釋給東方朔和司馬相如兩人聽。司馬相如聽得目瞪口呆,直到霍去病和阿奴隨衛青再一次下地弄麥秸,他才回過神。
東方朔比公孫賀先前還難以置信:“他竟然好意思承認,虎父無犬子。”朝地裡看了看,吞口口水,“大公子偶爾氣得陛下跳腳,陛下也是拍案而起或瞪眼。他兒子給大公子一巴掌,這得虧他不在跟前,否則陛下不得反手給他一巴掌。”
韓嫣笑著說:“很了解陛下啊。”
東方朔很不了解,很怕傳到皇帝耳朵裡,“不敢,不敢。”
韓嫣:“這個熱鬨還看嗎?”
東方朔不敢看,午飯前他和張湯以及司馬相如回了長安。
午飯後,公孫賀還沒出現,霍去病很奇怪,問他二舅:“公孫賀是不敢來了,還是騎馬摔斷腿了?”
衛青邊束發邊說:“前者。但我知道你希望是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