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賀的父親認為天大地大陛下最大。公孫賀不能因為給大舅子道歉和道謝而告假不顧陛下。這也是公孫賀沒見過劉徹在衛長君這兒比在宮裡自在——宮裡有太後盯著,劉徹不敢左手飯團右手碗,吃一口米和油條,呼啦一口豆腐湯,沒有半點天子威嚴。
公孫賀五日一休,到家得沐浴洗頭發,沒空前往秦嶺或茂陵也不怪他。但朝中每逢過節也有假,比如冬至就放三天假。公孫家有心,逢年過節單獨拜訪衛長君,或很早以前他帶車隊去秦嶺拉紅薯小麥玉米的時候,像東方朔似的厚著臉皮同衛長君親近,也能窺到一二。
可惜沒有如果。
劉徹到跟前,公孫賀慌忙把兒子放地上,“微臣給陛下請安。”
“免禮。”劉徹明知故問,“來探望長君?”
公孫賀低頭躬身道:“回陛下。是的。”說出來興許心虛,補一句,“敬聲想舅舅了。”
韓嫣憋不住輕咳一聲,該誇公孫家機靈呢,還是說公孫賀聰明呢。
衛青嘴角泛起冷笑。
以前衛青對兩個姊夫不親厚但也不厭惡。蓋因沒機會相處。偶爾他甚至覺著公孫賀比陳掌出色,畢竟一個官至太仆,一個在宮裡給陛下或各府衙跑跑腿,沒出息的很。
如今衛青覺著陳掌很好,無大才也不會自作聰明,清楚自己的身份,大兄叫他朝西他不敢往東,大兄咳嗽一聲他不敢哼唧。
“去病,帶敬聲上船玩兒會。”他把小外甥支的遠遠的,看公孫賀見著大兄還怎麼放屁。
霍去病眉頭微蹙:“我——”
“我說不算你?”衛青虎著臉,霍去病嚇得往後退一步。阿奴往前,衝小公孫敬聲伸手:“敬聲,記得我嗎?大舅家的阿奴。”
公孫敬聲不記得。他對大舅記憶深刻。大舅很凶很好,他追狗逗貓大舅不罵他,他在土裡打滾,大舅也不打他。
“愛屋及烏”,虛歲方四歲的小孩伸出小手,晃晃悠悠朝阿奴撲去。
衛孺:“敬聲,先跟我見見大舅再去玩。”
阿奴抱起他:“姨母不是外人,敬聲又是郎君的親外甥,郎君不會在意這些虛禮。敬聲,我們上船玩好不好?”朝岸邊的大船看去。
公孫敬聲被公孫家養的膽子很大,給他根棍子敢把天捅個窟窿。他對波光粼粼的水麵感興趣就點頭,才不管水上有沒有危險,船上風大不大。
霍去病本想留下守護他大舅,見姨母像是不想小表弟離開,“姨母彆擔心,我和阿奴照顧不好表弟,還有三舅和小舅。”朝院裡喊舅舅。
衛步和衛廣包著濕漉漉的頭發出來。衛青叫他倆去船上曬頭發,順便看著敬聲。
劉徹給韓嫣和竇嬰使個眼色,二人各回各家。劉徹對公孫賀道:“先進去。”
公孫賀應一聲“諾”,令馭手把後麵車裡的禮物拿出來。
衛青頓時不知道該誇他還是該笑他。可一想到母親,衛青不動聲色地隨劉徹進屋。到廚房門外,君臣二人停下。
劉徹倚著門框問:“沒聽到你大妹和公孫賀來了?”
“聽見了。您都不叫我出門迎接,我去接他們?仲卿,鍋裡的水好了,去浴室沐浴洗頭。我給你們做一道沒吃過的點心。”
劉徹提醒:“公孫賀進院門了。”
衛長君擦擦手:“我打發他們回去?”
“你家的事,不要問朕。”劉徹站直,“朕找韓嫣下棋去。”
迎麵碰到公孫賀,公孫賀趕忙停下,“陛下有何吩咐?”
“不找你。朕此番過來找竇嬰談《蒙學》的事。”《蒙學》雕版都快好了,也就公孫賀不知真相,劉徹才能這麼扯,“長君在廚房。”
公孫賀道聲“謝”,目送劉徹出門,方繼續往裡走。
其實他不知道廚房在哪兒,到衛青消失的地方停下,朝西看去,一眼就看到衛長君,“大兄。”
霍去病懶得跟笨蛋廢話,衛長君也懶得跟公孫賀廢話,淡淡地說:“來了?”
公孫賀點點頭。哪怕廚房隻有兩個女奴和衛家兄弟二人,公孫賀依然感到窘迫,期期艾艾地說:“敬聲的事,我聽說了。”
衛長君了然地點點頭:“那事啊,過去快一年了,怎麼還記得?”
公孫賀的臉紅了。哪怕衛長君知道他才知道,他也不敢說實話,“以前一直想來向大兄道謝,很多事不湊巧,一直沒抽出空。大兄莫怪。”
衛長君撩起眼皮:“你這話說的,好像敬聲身上沒有我衛家的血一樣。”
“敬聲是大兄的外甥,這點永遠不會變。”公孫賀急忙表態。
衛青冷笑一聲,“你這樣說,你夫人知道嗎?”
公孫賀呼吸一窒,這話怎麼說來著?他夫人難道不是衛青的長姊嗎。
“還是跟尊夫人商量好再說吧。”
公孫賀眉頭微蹙,這是連衛孺也怪上了,“仲卿,她婦道人家,很多事考慮不周,你就原諒她吧。”
衛青好奇地問:“你是做什麼的?我大姊在家時可不這樣。還以為你們公孫家的人攛掇的。難不成誤會你了?”
公孫賀張口結舌,他料到被大舅子刁難,做夢也沒料到句句要他命的會是向來內斂的二舅子。
“仲卿,我——”
衛孺突然出來打斷他,“仲卿,說話彆夾槍帶棒,我們來探望大兄,不是探望你——”
“你給我閉嘴!”衛長君打斷她。
衛孺倏然變臉。公孫賀扯扯她的衣袖,暗示她慎言。
衛青笑了,似笑非笑:“在衛家,你吼我?公孫夫人,長能耐了。”
公孫賀趕忙賠罪,“二弟,消消氣,她也是著急——”
衛長君打斷他:“著什麼急?仲卿敢吃了你?公孫賀,我發現你家教挺好啊。衛孺嫁給你才幾年,仲卿說你兩句,她就心疼的大聲嚷嚷。再過幾年是不是都不記得自己姓衛?”
衛孺忍不住替公孫賀辯解,“大兄,他——”
公孫賀瞪她,少說兩句!
衛孺不甘心的閉嘴。
衛青點頭:“家教是很好。一個眼神比大兄長篇大論還好使。”
公孫賀臉色微變,這這,怎麼正反都是他的錯。
“仲卿誤會了,你大姊她是,”是什麼呢?尊重夫君,眼裡沒衛長君,還是承認他家教真好?無論怎麼回答,錯的都是他。公孫賀算是看出來了,“大兄……”忽然心中一動,“大兄在做什麼?我幫你。”
衛長君想笑,難為他琢磨半天,就琢磨出這麼一句,“做飯。你會嗎?”
公孫賀還真不會。
衛長君邊搓糯米粉團邊問:“你把衛孺教的這麼聽你話,怎麼不能對敬聲多點耐心?高興就寵著,不高興就打,當孩子是你買的撥浪鼓,想怎麼擺弄怎麼擺弄?”
公孫賀不敢說,他沒打過兒子也沒教過兒子,他沒空。其實他有心,也能擠出點時間門。說白了還是覺著孩子小,不急著教。他公孫家的孩子長大了自然有出息。
“仲卿,沐浴去。”衛長君朝水桶看一下,“水涼了。”
衛青拎起水桶,公孫賀拉著衛孺後退。衛青見狀,不由得停下。公孫賀的心陡然提到嗓子眼,二舅子又要做什麼。
“公孫太仆。”
公孫賀頭皮發麻,“二弟請講。”
衛青:“我姓衛,你姓公孫,誰是你二弟。”
“是是是,二弟說的是。”給公孫賀個膽子,此時也不敢順杆爬。
衛青臉皮比不過他大兄,甚至比不過他大外甥。公孫賀這麼低三下四,頓時把衛青搞得不好繼續,言歸正傳,“你眼珠子這麼活,怎麼沒發現你兒子像換了個人?你父母也沒發現?”
何止沒發現。
公孫賀父母不止一次同他說,敬聲懂事了。給敬聲個好吃的,敬聲居然知道“謝謝”。以前看到喜歡的就伸手抓,如今知道問“可不可以給他。”照此下去,敬聲得比他有出息。
兒子被誇,公孫賀飄飄然,跟衛孺獨處的時候還誇她會生。如今想來那時候衛孺表情不自然,顯然心虛。可他竟然沒發現。
公孫賀想怪衛孺也不能怪,換成被衛長君擠兌許久,心裡不快,也不會說敬聲這麼懂事是衛長君教的。其次,衛長君樂意教他兒子敬聲,也是因為敬聲是衛家女子生的。
彆看衛長君吼衛孺,衛青奚落衛孺,他敢怪衛孺,衛長君敢立刻去韓家找陛下告他一狀。陛下不聽衛長君的,衛長君還可以去找衛子夫。
衛子夫不好使,還有陛下疼愛的兩個小公主。
來之前公孫賀父親就同他說,無論衛長君說什麼都不能反駁。如今的衛家,公孫家招惹不起。
公孫賀低著頭說:“父母年邁,精力不濟。我以後,以後一定多上心。”
衛青想說什麼,衛長君一個眼神,他拎著桶去浴室。衛長君問:“你會教孩子?知道怎麼教嗎?”
公孫賀不會:“請大兄指教?”
“我沒空!”
公孫賀差點一口氣沒上來嗆死過去。
衛長君:“衛孺有眼睛。”
衛孺不明白。公孫賀懂了,兒子在秦嶺那些日子,衛孺也在。公孫賀連連點頭:“謝大兄提點。”
衛孺轉向公孫賀,提點什麼了?不是罵她沒長眼嗎。
公孫賀又扯她一下,回去再說。
衛長君看到他的小動作,嗤笑一聲,“你不是要幫我做飯嗎?做飯你肯定不會,燒火吧。”
燒火他也不會啊。
公孫賀硬著頭皮進來,燒火的西芮擔心不已地看衛長君,他不會把鍋捅掉底吧。
衛長君也有個顧慮,但一看衛孺跟進來,就示意西芮起來。西芮跟衛孺不熟,也不放心她,就在兩人身側盯著。
衛孺被看的很不自在,扭頭想叫她出去。話沒說出口,又被公孫賀扯一把。公孫賀微微搖頭,多說多錯,忍過去就過去了。
忍過去就過去了?那是不可能的。
衛長君做好紅棗糯米心,叫西芮送船上去,叫公孫賀繼續燒火,令許君去殺雞,用熱水脫雞毛。
公孫賀懸著的心落到實處,看來大兄不生氣了。
衛長君沒生氣,但雞也不是給他吃的。劉徹在韓嫣那邊用飯,衛長君把自家弟弟外甥打發過去。去的時候每個人手裡都端著吃的。衛家除了餅和粥,隻留兩碗菜,衛長君一碗,他小外甥一碗。公孫賀和衛孺隻有餅和粥。
飯畢,衛長君直言他該回去了。公孫賀不敢不回。公孫家的馭手小聲告訴他,禮品沒收。公孫賀不敢回了,戰戰兢兢地說:“大兄,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您大人有大量,彆跟我一般見識。我以後改,一定改!”
衛長君好奇地問:“你道歉我就得原諒?你道謝我就得接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