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小少年扔下毛筆撲到他舅懷裡。衛長君摟住他,“偷懶被發現,還好意思哭?敬聲,幾歲了?”
公孫敬聲十歲了。素日沒少提醒他舅和表兄,他長大了,可以一個人騎馬出去玩兒了。
“以後還敢嗎?”衛長君給他擦擦眼淚。
公孫敬聲使勁搖頭。
“大舅陪你寫?”衛長君問。
小少年乖乖點頭。
衛長君把毛筆遞給他,“你姨母是皇後,二舅是長平侯,父親是九卿之一的太仆,叫人知道你的字跟狼崽子爬的似的,你不覺著丟臉我們也覺著丟臉。”頓了頓,“大舅以前沒讀過書,像你這麼大的時候也沒人教我,我的字都比你的好看。”
公孫敬聲看過他舅寫字,是比他的好看,“為什麼不讀書?”
“以為我跟你一樣懶嗎?”衛長君捏住他的小耳朵,“大舅家窮。好比從關東遷來的那些人,吃不飽穿不暖,拿什麼買筆墨紙硯和書本?”
公孫敬聲頭一次聽說他就這麼窮,驚得難以置信。
衛長君頷首:“二舅三舅和小舅也窮。去病像你這麼大的時候不但沒吃過葡萄,也沒吃過土豆。你比我們都幸運。還不知道好好珍惜。”
公孫敬聲好奇地問:“也是沒錢買嗎?”
衛長君搖頭:“沒錢是其一,其二關中沒有土豆和葡萄。這裡雖不如長安繁華,時常還要擔心匈奴過來,可吃的比長安多多了。”
無論葡萄還是土豆,在公孫敬聲看來都是尋常之物。筆墨紙硯對他而言也不是什麼稀罕物。可現下聽衛長君這麼一說,公孫敬聲羞愧了,垂著腦袋,小臉微紅,“我都不知道。”
“知道了以後可知道珍惜?”
公孫敬聲連連點頭。
“那你快寫吧。寫到吃飯,飯後大舅再陪你寫。”
公孫敬聲忍不住抱住他,“大舅你真好!”
在堂屋門外聽到這些的霍去病嘀咕,“要是我,兩巴掌閃過去,看他以後還敢不敢。”
堂屋和廚房中間隔有一個六尺寬的胡同。阿奴倚著廚房牆角,看胡同對麵的人,“不是你外甥你才能這樣說。”
“是我兒子,我也這樣說。”
“那你最好不要生孩子。否則好好的孩子也得被你折騰的人不人鬼不鬼。”
霍去病搖頭:“我兒子不可能這麼弱。”
“你兒子堅強如鐵,他也是個小孩。”阿奴不想跟他廢話,“離吃飯還早,我出去看看。你呢?”
霍去病勾著他的脖子,經過廚房門口停下問,“晚上吃什麼?”
土豆和紅薯都種下去了,小白菜和蘿卜吃完了。扛過寒冬的菜此時也老了,開春種下去的還沒長大。一句話,沒什麼可吃的。趙破奴告訴他,“吃麵拌醬。”
霍去病嘖一聲,“又是麵。”
“不是有米嗎?”阿奴問趙破奴,“我記得沒吃過幾次,這麼快就吃完了?”
以前趙破奴從未吃過白米飯,前段時間吃了一次就愛上了,“我也想吃。可是有殼。舂半天不夠我們吃一頓的。”
“舂米不是很簡單嗎?”霍去病奇怪,坐在高高的椅子上用腳踩就行了。
阿奴也覺著簡單,“杵臼在哪兒?”
衛長君如今住的是瓦房,在茅草屋後頭。趙破奴朝南指,“在郎君以前住的堂屋裡。稻穀在隔壁。”
霍去病推開隔壁房門舀十來斤穀物,阿奴拿著畚箕和油燈以及小掃把,二人一塊去以前的家。
天快黑了,雞鴨鵝和牛羊等牲口進圈,不需要人盯著,修城牆的兵卒也回來了,以至於衛家周圍全是人。有幾個跟他倆較為熟稔的問他們做什麼去。霍去病直言,小表弟想吃米飯。幾人跟上去要幫忙。
霍去病用乾淨的布擦擦石槽,阿奴點著油燈,幾人就幫他們倒稻穀,或腳踩木棒開始舂米。
木棒捶打一會兒,阿奴拿著小掃把把底下的米翻出來,幾人又輪流踩一會,如此幾次,十來斤米就全出來了。
阿奴把石槽裡的米和稻殼弄出一些放畚箕上,他用畚箕顛幾下,米和殼就分開了。幫他們舂米的幾個男子很是意外,阿奴乾活竟然跟他們村的女人一樣熟練。
有人好奇:“阿奴公子,這是跟誰學的?”
“我家郎君啊。我們以前在秦嶺有一百畝地,在茂陵有兩百畝。雖然小麥和黃豆不需要,可是剝掉的玉米需要過一遍啊。”阿奴見他好奇,“你要試試嗎?”
年輕男子連連搖頭,“我能把米扇出去留殼。”
阿奴笑著把扇好的米倒袋子裡,然後再把石槽裡夾著殼的米弄出來。連著三次就差不多了。不需要很乾淨,煮之前淘洗的時候漏掉的殼自然會浮上來。
二人回來,麵差不多了,趙破奴端著熱水去院裡洗手。看一下米,他一臉可惜,“這麼多也隻能吃一頓。”
衛長君牽著公孫敬聲出來,“跟紅薯乾和玉米渣一塊煮。早上一頓能吃五六天。”
“可我想吃米飯,吃蛋炒飯啊。”霍去病不想喝粥。
嘟嘟跳出來提醒衛長君,[我可以買。]
[院裡人多,容易傳出去。]衛長君不是不信任趙破奴,也不是不信任霍去病的五個夥伴。而是他們年少,警惕性不強,容易禿嚕出去。
嘟嘟很怕衛長君有個好歹,一聽他這樣說乾脆原地消失。
衛長君對霍去病道:“過幾天閒了下來,我帶人給你們弄一缸。”
“幾天?”霍去病總覺著自打可以育苗他大舅就沒閒過。
衛長君:“如今地裡的草不用我提醒關東來的人也知道除。牛羊牲口,去年跟我們過來的女子知道怎麼養了。三天,黃瓜架和葡萄架搭好就差不多了。”停頓一下,掃一眼九個小的,包括公孫敬聲,“這三天不許亂跑,乖乖做功課學騎射。”
“你放馬嗎?”霍去病問。
衛長君搖頭,“去年收的乾苜蓿還有一屋子,用苜蓿喂。”
霍去病很失望,以為他大舅忘了。
衛長君好笑地瞥他一眼,“叫韓兄回來用飯。”
霍去病把米袋子遞給從廚房出來的小夥伴,“早知道就不這麼勤快了。”有氣無力地晃悠到門外,看到韓嫣跟幾個人閒聊,那幾人衣裳破舊的厲害,一條衣袖上好幾個補丁。霍去病很好奇世家子弟跟關東貧民有什麼好聊的。他悄悄過去,聽到幾人正跟韓嫣誇他大舅。霍去病腳步一頓,好生無語。
韓嫣注意到對麵的人往他身後看,他轉過頭,對上霍去病的一雙大眼睛,“混小子,是不是又想嚇我?”
霍去病跳到他背上。韓嫣條件反射般雙手托住他,“下來!還當你六七歲呢。”
“湯餅好了。”霍去病勾住他的脖子,“大舅叫我喊你吃飯。”
幾人當中的其中一人下意識問:“這麼快就好了?”
“我家人少。不像你們光燒熱水就得一炷香。”霍去病說完跳下來。
那人問韓嫣:“草民什麼時候才能自己吃?”
韓嫣:“朝廷的糧食送來,按人口發給你們,你們就可以自己做。可你們有錢買炊具,有錢買油鹽醬醋嗎?”
有錢置辦那些東西也不至於吃不飽穿不暖,遠離家鄉來到朔方討生活。
韓嫣看著他們沉默下來,“踏踏實實乾一年,等到夏末西瓜做成西瓜醬,葡萄做成葡萄酒,拉起關內賣掉,衛長君會給你們一些錢。你們還得再幫衛長君乾一兩年。等衛長君回去,把牛和牲口以及地分給你們,你們就跟在老家一樣了。從今年起,五年之內不用——”
“等等。”幾人齊聲喊,“大公子還回去?”
韓嫣點頭:“他來此地幫陛下建朔方城,不是移居到此。他在長安有家有院,有何理由跑到這兒來?”
幾人想想也是。
霍去病扒著韓嫣的肩頭小聲問:“牲口不是我大舅買的嗎?”
“所以他們得幫你大舅乾幾年活。”韓嫣說這話並未壓低聲音。
幾人在老家不吃不喝攢兩年錢也買不起一頭牛。除了吃穿用賦稅,省的錢也不夠買隻羊或幾頭小豬崽的。
雖然衛長君沒幾頭牛,可豬和羊多,大大小小得有五六百。後年分的時候一家完全能得一頭豬和一隻羊啊。
想到這,幾人笑了,不約而同地說:“太守早說啊。”
“誰能想到你們這麼著急。才來幾個月?”韓嫣沒好氣地說,“分得清東南西北嗎?”
幾人下意識找太陽。太陽已經落山,連晚霞都不見了。幾人一時間忘了哪兒南哪兒是北。韓嫣滿心無力,“這邊的房子都是坐北朝南。”
幾人恍然大悟。
韓嫣搖搖頭,“先把這方圓十裡弄清楚再想著單吃單乾吧。”緊接著想到可能不止他們幾個人胡思亂想,“忙過這段,衛長君不會虧待你們。”
幾人好奇,韓嫣卻不想說了,拉著霍去病的手臂回家。
霍去病小聲問:“給錢嗎?”
韓嫣搖頭:“每次忙完你大舅都會叫人殺豬宰羊跟過節似的。忘了?”
霍去病想起來了,“三天後?那我大後天晚上撒網,大舅熬豬油的時候叫大舅給我炸一些小魚當零嘴?”
“問你大舅。這個家裡的事我說了不算。”韓嫣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