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 今年的第一場雪才姍姍來遲。
雖然是場小雪, 可好歹也能給明年的春耕帶來些希望, 屯子裡不少人都鬆了口氣。
而這個時候, 才從山裡回來的青梅收到了一封來自首都的掛號信。
信是支書去開會帶回來的,裡麵有五十塊錢的彙票,另外就是唐稼寫給青梅的隻言片語。
大概是不知道能寫什麼, 這張信紙大半都是空白的。
而寫的內容,也就是簡單的勸青梅繼續認真學習,有想要買的書, 可以寫信給她,她在首都可以幫忙買了郵過來。
另外就是簡單解釋了一下自己為什麼走得這麼突然。
原來唐稼回去的時候是準備看望母親後就回大崗屯的,可到家以後才發現她母親已經病重,且並不是第一次生病。
隻不過之前為了不讓她擔心, 家裡並沒有跟唐稼說。
家裡弟弟還小, 唐稼不得不留在家裡接替母親的工作。
因為家裡母親生病用了不少錢,唐稼還青梅的這五十塊錢也是她自己攢了許久, 剛攢夠就連忙給青梅寄了過來, 對此唐稼跟青梅再三表示歉意。
青梅把彙票給了趙三明, 想了想, 又把這封信給了狗子。
“明天你去上學的時候, 就把這封信給你韓老師看。”
比起剛來大崗屯時那個熊裡熊氣, 皮得一刻安靜不下來的少年,哪怕隻長大了兩歲,二十歲的韓江還是成熟了很多。
此時在老支書家的左邊房間裡, 韓江跟陽臻正在為明天備課。
如今大崗屯小學裡隻有他們兩個人了,剛好就一個負責語文,一個負責數學。
至於體育音樂繪畫啥的,也隻能兩個湊合著分一分,陽臻領了繪畫,韓江領了體育。
要讓倆大老爺們兒去教孩子們唱歌,這就很為難人了。
所以兩個人決定,乾脆也甭誰負責了,到了一周一節的音樂課時,兩個人猜拳,誰輸了就誰負責。
原本可以一人一周的輪流來,可兩人都不是那安分守己的,骨子裡還帶著點兒賭性——說不準自己運氣好,就能一直不用上音樂課呢?
想到剛才自己猜拳輸了,陽臻頂了頂眼鏡,不由發愁明天自己該唱啥。
要是有個風琴笛子啥的,他也不至於這麼發愁啊。
那些玩意兒他都會一點,可讓他張口唱歌,就他那破嗓子,陽臻在孩子們麵前也是很想要保住自己身為老師的包袱啊。
雖然這個包袱早就不知道丟了多少回了。
“要是唐稼……”
陽臻習慣性嘟囔一句,不過剛說到名字就立馬停住了,停下筆扭頭去看韓江。
果然,韓江也停住了筆,臉上有點愣神。
回過神後,韓江笑著給陽臻坐的那張椅子來了一腳:“得了啊老陽,我又不是啥瓷器人兒,你丫的要念叨就念叨完,甭給我說一半留一半的,不知道我聽到這種最難受啊?”
看起來是沒啥事了,陽臻再三確定後也是鬆了口氣,放下筆側身對韓江笑:“說就說,要是唐稼在,咱們也不至於為個音樂課發愁啊。”
其實彆的小學也很少安排有音樂課,基本上就是語文數學這兩門,可韓江跟陽臻到底是年輕人,懷著一腔熱血,就想要好好教孩子們。
大崗屯的孩子們祖祖輩輩就長在這裡,對外麵的世界格外好奇與向往,兩人舍不得讓孩子們失望,於是就自己會一點的東西,都爭取教給孩子們。
韓江也是歎氣:“是啊,當初那小妞在的時候沒有好好珍惜她,現在人走了才知道就唱唱歌有多難。”
兩個都是破鑼嗓子,唱起歌來也就隻能糊弄一下小孩兒們,兩個人每次看見學生學得認真專注,自己都臊得臉紅。
陽臻有些擔憂:“老韓,你說就咱們這嗓子,會不會把孩子們的音樂審美給帶偏了?”
想到陽臻描述的那個畫麵,韓江忍不住笑得捂肚皮。
看他笑得沒啥陰霾,陽臻鬆了口氣,也沒那麼小心翼翼了,主動問起唐稼是個啥情況。
就連每天都跟兩人相處的陽臻也沒想到,當初剛來屯子裡時總是頂嘴吵架的兩人有朝一日會走到一起去。
到現在陽臻都還能想起韓江嘴賤,惹得唐稼舍棄高冷知青架子,愣是追著韓江攆了半個屯子的畫麵。
想到此處,陽臻也隻能心中暗暗搖頭,感慨一聲:男女之情實屬世間最無理取鬨之事。
韓江臉上的笑淡了,不過也確實沒太傷心,隻是心頭沉悶悶的,搖頭說:“她家裡現在需要她,我就是回去看了看她,當時她已經進了紡織廠當學徒了。”
唐稼母親退下來,唐稼頂進去,工資肯定是有很大區彆的。
像她母親那樣的老工人,工資能有二十多塊錢。
而唐稼進去是作為學徒,一個月隻有十一二塊錢。
後期也需要熬資曆,大概也要兩三年才能把工資漲到二十塊左右。
彆看工人是多光榮的工作,可同時工人一家老小的衣食住行,就都要落到那點死工資上,其實能過上好日子的工人還是不多的,畢竟絕大部分工人都是上有老下有小。
陽臻點頭,嘴上還是安慰了韓江兩句:“唐稼是個重情重義的人,要是你們不在乎天南海北,其實寫信保持聯係也沒問題。”
要是韓江願意,陽臻也是能看看能否找到門路,讓他招工回首都。韓江灑脫一笑,搖頭:“她倒是說了讓我等她,不過我沒點頭,就我這條件,還是就留在屯子裡吧,反正現在我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兩人到底也是做了這麼兩年的鐵哥們兒了,韓江也隱約知道點陽臻家的背景。
可他確實是很喜歡在大崗屯的生活,所以他才真心祝福唐稼能找到更誌同道合的革命伴侶。
像他這樣沒出息到連夢想都落在大崗屯裡的人,還是早點洗洗睡了吧。
因為想開了,第二天去學校的時候韓江拿到狗子送來的信,看了看就搓亂了狗子的鍋蓋頭,笑著讓狗子把信帶回去。
韓江也知道青隊長這樣少管他人閒事的人為啥要把信給他看,這份關心他就收下了,至於其他事,還是彆多想了。
冬天裡的第一場雪下起來就洋洋灑灑沒完沒了,一連就下了一個星期。
不過大崗屯的社員們卻都很高興,每天沒事兒就揣著手頂著雪出來瞎逛,碰見人了就三五成群地隨便找個地方,或站或蹲地就聊開了。
不遠處的小學裡,還時不時傳來孩子們齊聲朗讀課文的聲音,偶爾還夾雜著大黃大黑汪汪叫的聲兒,讓人心悸不安的大旱年似乎就這麼過去了。
然而,這顯然僅僅是一種錯覺。
1961年的春天來得很早,這讓積雪過早融化,等到該播種的時候,地裡已經乾出一道道裂縫,挖開泥巴一看,全都是乾巴巴的疙瘩,連雜草都沒能長出來。
“這咋整?今年怕是比去年還要難熬。”
“是啊,去年好歹還能出苗,今年這個,種子都不好下啊。”
老農們杵著鏟子,趁著中途休息的時候就坐在田坎上,一邊喝水一邊愁眉苦臉地說話。
青梅帶著一支壯勞力隊在挑水,然而今年積雪不多,開春融雪後村口的無名河汛期都漲幅不大。
屯子裡用的都是木桶,對於一般人來說,本身木桶的重量就挺壓肩膀了,再裝滿水,就算是屯子裡最能乾的婦女也跳得咬牙。
壯勞力們已經連續挑了大半天的水了,一個個也是汗流浹背臉色通紅,脖子上的青筋都一鼓一鼓的。
青梅還好,隻出了一層薄汗,還是被曬的。
把水倒進埋了大缸的糞坑裡,青梅一手握扁擔,一手拎兩隻倒空的木桶,側身讓開,讓其他人往裡倒水。
旁邊,有負責攪拌糞水重新裝桶的婦女,也是一副累到沒精神的樣子。
剛開始還能跟他們說說話,現在婦女卻隻是對著青梅笑了笑,而後擦擦汗就埋頭咬牙繼續工作。
“你們都在旁邊休息一下吧。”
青梅皺眉看了看日頭,交代下去,自己也放下桶跟扁擔,卻沒有坐下休息,而是等在婦女旁邊。
沒多一會兒,負責挑糞到地頭的幾個人相繼過來了,其中就有趙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