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愕然自己會生出這樣的錯覺。
從前薑肆才死的時候,他整夜整夜地做夢,其實那樣也好,至少他還能夢到她,哪怕指著他的鼻子罵他凶他,至少還是個鮮活的、有生命的人,而不是一具冷冰冰的屍體。
可後來時間越來越久,一年、五年、十年、十五年,到如今二十年,他的頭疾越來越嚴重,再也難以入眠,也很難再夢到薑肆了。
有些人常說,時間能夠磨滅很多的東西,可以讓人學會忘卻。
薛準起初拚了命地想要抓住和薑肆的回憶,他不介意做夢,也不怕日複一日的衰弱,那些彆人害怕的東西,愧疚抑或是其他,對於他來說,都無所謂,不過是一遍遍自戕罷了,能夠在痛苦中見到薑肆,已經足夠治愈他所有的難過。
比起自己的痛苦,他更怕自己忘記薑肆。
第五年的時候,京都大部分的人都已經忘記了薑肆,第十年,他的臣屬們也慢慢將薑肆遺忘,第十五年,薑肆曾經的好友也已經擁有了新的生活,開始培養自己的子孫。
所有人都在慢慢遺忘她。
畢竟是一個死了的人,再懷念,他們的日子還是要往前走。
但是薛準不敢忘。
他曾經聽講經的僧人說過,有些人死後靈魂凝聚不散,也有人歸入輪回,隻要有人一直記得這些死去的人,他們就不會成為孤魂野鬼,否則就會漸漸被人遺忘,再也沒人能看見他們。
隻要他一直記著她,她就永遠不會消失。
他害怕自己會和彆人一樣忘記,也害怕薑肆會變成一個自己永遠記不住臉的模糊的影子。
可一直記住,不代表自己願意在彆人的身上看到屬於薑肆的影子。
他的臉色瞬間陰沉下來。
薑肆敏銳地察覺到了他瞬間的不快,她不知道自己哪一點觸及到了這個男人——二十年了,她熟悉的是過去的他,而不是現在的他,以前的薛準生氣都有緣由,因為在宮裡受了冷落,因為被兄弟使了絆子,因為手底下的人做事魯莽犯忌諱……
反正不是現在這個動不動就生氣黑臉,卻找不到緣由的樣子。
薑肆靈光一閃,覺得薛準和剛才的孟娘娘好似有幾分相似。
可她又有些遲疑,孟娘娘是因為生了病,那薛準……也有病?
薑肆朝椅子上窩了窩,臉上是之前那個害怕的表情,心裡卻在茫然。
她死之前薛準可還是個正常人,現在於她來說,就相當於睡了一覺起來,過了一個月,忽然發現丈夫成了一個精神病。
倒也不是不能接受,就是覺得太過突然了。
她茫然的時候,孟娘娘興許已經害怕到極點了,她突然站起來,僵硬的臉上硬扯出笑:“那個……我還有事,先下去了……”
說著要走,可沒薛準的允許,她動也不敢動。
直到薛準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她才一溜煙跑了下去。
等她一走,屋子裡就隻剩下了薑肆和薛準。
薛準的目光落到她手上,上麵纏了一圈紗布,楚晴的手並不細膩,但她皮膚白,手指也很纖長,紗布裹著,顯得有幾分可憐。
但薛準很冷漠,半點憐香惜玉的意思都沒有,看過一眼就拋在腦後了,反倒說:“以後殿裡的茶不要泡濃的。”
他本來就容易失眠,所以不怎麼喝濃茶,上回一杯濃茶雖然讓他有些懷念,可也隻是懷念,他本質上還是不喜歡這個東西的。
薑肆輕輕應了一聲。
然後就是沉默。
薑肆不想說話,說得越多,暴露得越多,薛準是無話可說,他大多數時候都沉默,對不關心的人和事鮮少投入心思。
過了一會兒,梁安進來了,手上端著一碗藥。
薑肆嗅了嗅,很熟悉的味道,和孟娘娘一樣的那一碗。
她這會徹底明白了。之前看孟娘娘碗裡的藥劑量不對,她就隱約猜到了一點,畢竟孟娘娘現在在宮裡相當有地位——後宮一個人沒有,就剩她一個獨苗,位同太後,還管著發俸祿的事情,權力很大。
連她也要跟著掩藏起來的秘密,除了薛準,應該也不會有彆人了。
那是裝了滿滿一碗的藥,空氣裡都彌漫著苦意。
薑肆下意識地在托盤上找了一遍,發現沒有蜜餞。
薛準怕苦,以前偶爾生病,薑肆開完藥以後,熬出來的那些藥薛準都不肯喝,總是嫌苦得厲害,不過他嘴上不會說出來,隻會巴巴地看著薑肆,想讓她哄一哄自己。
這一點,薛準和薛檀很像。
薑肆張了張嘴,看著薛準麵不改色地端起藥,一口悶了下去。
唇角沾了一點黑色藥汁,他卻連眉頭也沒皺。
薑肆倒也沒什麼被欺騙的感覺,誰讓她從前就吃這一套,最容易心軟,薛準吃準了她,她被拿捏住也實屬正常。
她隻是在想,薛準現在都是皇帝了,怎麼喝個藥還要偷偷地喝?怕底下的人知道他病了?
可是以薛準的能力,薑肆不信他二十年都沒有把控住這個朝廷。
她正在疑惑,薛準看她一眼,說:“該閉嘴的時候就閉嘴,這些事情一個字都不要和太子說起。”
薑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