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門,一個身穿藍色中山服,戴著金絲眼鏡的年輕人,正站在前麵的樹下等著,不是陳清榮又是誰。
餘桃一愣,笑著跑到陳清榮身邊,問道:“陳清榮,你怎麼來了?”
兩個人早已是朋友,互稱名字也沒啥關係。
陳清榮微微一笑:“家裡來信了,我母親病重,我已經向所裡請了假回家,明天的火車。恰好,白荀寄的信也到了,給我的那一封裡麵千叮嚀萬囑咐,拜托我一定要把信交給你才行。”
說著,陳清榮從斜跨的軍綠色包裡,拿出一封信件,還有一個檀木方盒。
餘桃一愣,怔怔得不敢接。
陳清榮道:“本來應該等你去城裡再交給你的,不過我歸期不定,所以今天才特意跑了一趟,你們這可真偏遠,我打聽了很久才找到的。”
餘桃聽了這話,從陳清榮手裡接過信件,放在身側捏緊,她從來沒想過,有一天還能跟白荀通上音信。
心中複雜的情緒被餘桃壓下,她略帶關心地問道:“家中伯母身體嚴重嗎?”
陳清榮搖了搖頭,臉上帶著看不出來的苦笑:“我還不知道,家中前幾次來信,一直催我結婚,每次回信父母身體也康健,上一封信件突然說母親病重,我心裡有些焦慮,不過也有點我媽裝病騙我回家的懷疑。”
說完又道:“比起母親重病,我寧願她是騙我回去結婚。”
餘桃聽了隻能語言蒼白地安慰道:“一定沒事的。”
“但願。”陳清榮說完就搖了搖頭。
餘桃道:“難為你跑了一趟,這裡離清河市可不近,明天下午的車嗎?”
“對,下午的車。”
倆人並沒有聊太久,陳清榮回去還有急事,連家屬院的門都沒進去,直接回去了。
看著陳清榮的背影,餘桃駐足了良久,才怔怔的拿起那封信和包裝緊密的木盒,她摩擦了木盒一下,轉身回到家中。
家裡三個孩子都去上學去了,劉青鬆也在營地,隻有的盧和赤兔看見餘桃回來,一蹦一跳地跟在她身後。
餘桃沒有心思理會狗狗,她回到書房,坐在常坐的椅子上,怔了一會兒,才打開信件。
巧巧啟安:
一彆半生,喜得音訊
.....
熟悉又陌生的字體,讓餘桃眼眶一熱。
白荀的字跟他這個人一樣,俊逸瀟灑,十多年前是這樣,十多年後依舊如此,隻不過字跡裡多了一分成熟和穩重,少了一份少年意氣。
信裡寫,他離開那日,父親形色匆匆,他隻以為是跟著父親去外地走商,沒想到到了碼頭才知道,他們舉家搬遷,移民到阿麥瑞克。
當時未曾想,兩人竟連最後的道彆都沒有。
白荀以為日後還可回國,沒想到一去十四年,從來以後沒有機會踏足故土。
他在阿麥瑞克,十分思念家鄉,白老爺子已經去世,離開時沒有閉上眼睛,遺囑想要葬在故土家園,家裡人隻能將他的骨灰供奉起來,期盼日後有朝一日可以回家。
信中還寫,每當夜裡念及巧巧,想起當初倆人青梅竹馬,紅袖添香,漸生情誼,以及那些幼稚可笑的山盟海誓,當時的情感是真的,當時的人是真的。
十四年前,白荀想娶巧巧,十四年後,依舊想。
隻可惜造化弄人,他活到28歲,才真切理解這個詞的真正含義。
聽聞餘桃已嫁人,丈夫體貼,且有三個佳子,他心中欣喜酸澀。
不久之後,他也將成家立業,未來妻子同是在美華人,知書達理,溫婉可人,很得家中長輩喜愛。
白荀也已下定決心,跟那位女子組建家庭,從此一生一世不離不棄。
信裡還寫,他從陳清榮那裡知道巧巧的抱負,白家的藥方,巧巧幼時與他一同背誦,不用顧忌,都可儘用,盼造福百姓。
信末寫道:
未來一生有無見麵之時,遙祝巧巧餘生幸福喜樂、美滿安康。
白荀
1961.9.28夜
餘桃看完信,眼眶微紅,她伸手拆開那個木盒,盒子裡有一副晶瑩剔透的白玉手鐲,流光溢彩,一看就是不世出的寶貝。
盒中有一小紙條,紙條上寫道:“以前見你手腕光潔,就想這雙手挽帶上玉鐲一定美極。這幅玉鐲是我偶然所得,當時想它肯定趁你,遂買下。請務必收用,就當是一個一起長大的哥哥,贈與你的嫁妝。”
餘桃看到這裡,再也忍不住,哭了出來。
眼淚順著她的眼眶,一滴一滴砸落在桌子上。
十四年前,白荀一走了之,彆人多說白家一家人再也不會回來了。餘桃在白家等了他兩個月,苦等無果,還是父親將她拉回了家。
後來父親意外去世,餘桃從一個被人嬌寵著長大的小姑娘,一夕之間變成孤兒。
那時,她恨過,恨白荀恨世道,恨老天,然後她就認了命。
如此人生重來一世,白荀早已在記憶裡淡了色彩,生命的重心也被餘桃轉移到三個孩子身上,可是白荀的這封信,讓餘桃發現,自己根本就沒有忘記。
那些舊年的傷疤,並不是靠著遺忘就能好全。
如今,知道前因後果,記憶裡的白荀並沒有故意拋棄她。
隻要知道這一個消息就好。
餘桃哭了一會兒,好像要把當初沒有流出來的淚,一並還回去才好。
眼看孩子們快放學了,餘桃才止住眼淚,到水井邊洗了把臉,又在臉上塗了一層貝殼油,才去灶屋裡。
地裡的菠菜還頑強地生長著,灶屋裡還有昨天剩下的菠菜沒有用,她先把米飯悶上,切了一點肉乾,配上蘿卜片,看時間還足夠,又把菠菜洗乾淨,做了一道菠菜蛋花湯。
飯剛做好,劉青鬆和三個孩子就先後回來了。
本來寂靜的小院頓時嘰嘰喳喳起來。
“娘,今天做好吃的了嗎?”
聞到家裡的飯味,二娃率先跑在前麵,大妞拉著三娃跟在後麵,三個人穿著嶄新的褂子,大妞是水紅色掐腰的,腰間秀了一朵荷花,二娃和三娃都是黑色的,樣子有點仿中山裝。
他們三個這一身出去,弄得好些小朋友都想要那樣的衣服。
餘桃除了眼角還有些紅,情緒已經平和下來,心裡的那道疤被抹平,餘桃性子更溫和了,就連看見二娃褲腳上的黃泥,都沒說什麼。
“今天吃大米飯。”餘桃道。
二娃把書包撂下:“太好了,我喜歡吃大米飯。剩下的飯晚上還能做蛋炒飯。”
大妞跟三娃也跟在二娃後麵回到家,倆人把書包放下,大妞埋怨道:“二娃你咋跑那麼快,我跟三娃都追不上了。”
二娃衝著大妞扮個鬼臉。
餘桃搖搖頭,不理會他們三個人的眉眼官司,正說著,劉青鬆也回到家,先把頭上的帽子掛在牆上的釘子上麵,吸了吸鼻子,笑道:“燉肉了嗎?那麼香。”
怪不得劉楊氏總是說二娃和劉青鬆像了,就連問出來的話都是一樣的。
餘桃笑著瞟他一眼:“蘿卜炒豬肉,想吃燉肉,等明天我還買,給你們做。”
說完,餘桃交待道:“劉青鬆,你看著他們,洗完手就過來端飯。”
說完,餘桃就進了灶屋,用鏟子往瓷碗裡盛米飯。
劉青鬆見她眼眶微紅,心中掛念,隻交待一句:“大妞,看著弟弟們洗手,我去幫你們娘盛飯。”
說完,就直接跟在餘桃身後,進灶屋去了。
“你咋了?”劉青鬆湊到餘桃身後,“眼睛咋還紅了呢?”
餘桃心中微暖,動了動唇,還是實話說:“沒啥事,今天收到故人消息,了了一樁心事。”
劉青鬆納悶:“舊人?”
他想了想,餘桃能稱得上舊人的,也沒幾個人。
心中一動,劉青鬆酸道:“不會是你那個初戀吧?”
餘桃瞥他一眼,把盛好的一碗米飯遞給劉青鬆,劉青鬆順手端著,倆人動作再自然不過了。
“對。”餘桃笑道。
劉青鬆臉上的笑徹底維持不住了,他乾咳一聲,語氣酸酸地道:“你咋又知道他消息啦?他不是在阿麥瑞克嗎?”
怎麼沒倆月,就能又收到消息了,什麼時候他們跟阿麥瑞克通訊可以這麼順暢了。
劉青鬆心中腹誹,嘴上忍著沒說。
餘桃怎麼聽不出劉青鬆嘴巴裡的酸氣,不過她惡趣味發作,也不解釋,隻道:“今天陳清榮給我送來的信,我也是剛收到。”
劉青鬆道:“你就因為這,還哭了一場?”
餘桃拍了拍他的手:“我小時候的哥哥,十幾年沒音訊,我收到他的消息,哭一場怎麼了?還值得你酸啊?”
說完笑道:“還不快把飯端到桌子上去,在我身後杵著乾嘛?”
劉青鬆心裡悶得慌,反正不是滋味的。
她看出餘桃情緒的起伏,也不知道他有朝一日離開,餘桃會不會為他哭。
男人都小心眼,對於男女關係上,有時候比女人更敏感。
餘桃以為解釋清楚了,就沒放在心裡,哪知道劉青鬆早就在腦子裡上演全武行了。
吃晚飯,三個孩子排隊排寫作業,餘桃拿著針線在走廊底下做衣裳,劉青鬆則在院子裡的空地上挖過冬需要的地窖。
等到了時間點,劉青鬆和孩子們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餘桃則搬到屋裡坐著縫衣裳。
兩隻狗哪也不去,就窩在她腳邊。
劉青鬆一出門,因為心裡存著事,臉不自覺地板上了。
剛剛在屋裡還能跟餘桃有說有笑,那是強撐著呢,男人可不能在女人麵前表現得太在乎。
劉青鬆從小受的教育就是大男子主義,心裡百轉千回,愣是沒讓餘桃發現。
一出了門,就看見隔壁的王勇也出來了。
最近王勇可算得上是春風得意,他老婆李愛麗給他生了一對雙胞胎,還都是嬌嫩的女娃,弄得王勇每天喜得眉不見眼,嘴巴都能咧到腦後跟了。
以前見了他,劉青鬆還能心平日和地祝福,今天劉青鬆心裡正吃味了,可不想看見有人這麼笑。
不過王勇是個沒眼力見的,他就算看出來劉青鬆心情不好,也要在劉青鬆麵前炫炫。
“老劉,咋了?臉板的跟踩了臭狗屎一樣,有啥事跟兄弟說說。”
說著,王勇的手就擱在劉青鬆的肩膀上。
劉青鬆心想王勇還算講義氣,話還沒說出來,就聽王勇炫道:“唉,你說我咋那麼美呢,你不知道吧,女娃跟男娃不一樣,女娃哭得時候,聲音都細細的,皮膚還嬌嫩,我都不敢抱她們。”
聽著王勇在耳邊念叨了一百次一千次的台詞,劉青鬆直接黑了臉。
“孩子馬上滿月了,你說我該準備什麼,唉,對了!過幾天我和愛麗打算請大家夥吃頓飯,你和弟妹一定要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