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牛牽著牛繩,表情有些愣,如同夢遊一般。
他聽到聲音,看向徐有光,聽到對方又問了一句,才道:“叔,我沒事兒。”
“有事怎麼了?還不許人有事啊。”徐有光奪過他手裡的牛繩,“你這樣回去,可不得陳大嬸子又操心,聽叔說兩句成不。”
下了坡,徐有光來趕牛車,叫陳牛坐到後麵。
“架——”
鞭子發出炸響聲,仿佛引領前路的號角。
徐有光開口道:“你叔也是個可憐人,當初貪吃的幾口,害得家裡差點死完了。就吃幾口的事,放在平常時候,絕對不至於這個下場,對不對?”
“他現在不太清醒,也是那個時候起受了刺激。但那個時候過來的,誰不是可憐人?”
“我家果子後麵其實有個弟弟,還不是也沒養住。”
“所以你可千萬掂清楚了,彆再為著他跟你奶奶鬨。”
徐有光知道,陳牛看著冷硬一個人,其實心挺軟,有點兒像他親爸。
而且剛才陳二軍看著也確實瘋瘋癲癲,挺慘的,徐有光怕陳牛立場不堅定。
陳牛一路聽著:“叔,你放心,我拎得清,不是小時候了。”
那會兒傻乎乎的,分不清什麼好歹。
徐有光點頭:“那就好,我接著說。就說說,饑荒那會的事吧,你受了刺激忘了,我可忘不了。”
“那個時候慘啊,糧|食拚死交,最後遇到饑荒,我們種田種地的都不夠吃了。”
“田裡地裡,山裡河裡,一開始還管著,不叫亂來。後來餓慘了,誰管那個,最後算是給山扒了一層皮。”
“可正經糧食不夠,還是不行。”
“你爸這個人啊,你可能就知道他是個半傻子,彆人也這麼說。但你肯定不知道,那會知道糧食不夠,他都不願意吃喝了。”
“為什麼?他惦記著留給你們,留給他媽,留給他媳婦、孩子。”
“自那事兒後,我可不把他當傻子看。他心裡頭亮堂,是個頂天立地的爺們。”
陳牛聽到這,低下頭來。
他腦海中舊日的記憶重現。
有爸爸躺在床上,把自己蓋在被子裡,不願意下床來吃飯的畫麵;
也有當時都沒注意到的,奶奶悄悄減少自己碗中那不多的糧食的場景;
更有媽媽發現糧食沒了,絕望自殺的場景……
在局裡麵,陳牛就想起來了。
他那段因為痛苦而忘卻的記憶,揭開塵封,甚至格外清晰地出現在他腦海裡。
和徐有光的聲音重合,他還“看到”了,張佩月咬破嘴唇,抿了兩口血,叫他去喊人,而後奶奶又是如何閉目流淚,點頭答應了那些人的要求。
有人偷糧,卻不能聲張。
一旦說開,隻怕更多這種事出現。所以其他人明知道不好,對於剛剛失去一雙“兒女”的張佩月更是殘忍,也隻能如此請求張佩月答應。
交換的條件是,一定會養活他。
陳牛眼淚狼狽地落下來,模糊了他的視線。
徐有光許是聽到聲,牛車落後了些,還叫前頭的徐愛剛先回去。沒叫其他人,聽到陳牛這麼一個已經算“大男人”的男人的哭聲。
陳牛哭了一陣,開口道:“叔,夜深了,回去吧。”
“對,得回家了。”徐有光道,“再不回去,家裡人得擔心了。”
徐有光把陳牛送到門口。
“咚咚——”。
陳牛敲響門,又用有些啞的嗓子道:“是我。”
很快,時千就從裡麵衝出來,跑來開門了。
“哞哞。”
餓了吧?快來吃飯了。
小黃牛甩著尾巴,領著他往廚房走。
院門打開,陳牛才看到廚房裡的微光,正一點點亮起來。想來是老太太怕浪費柴火,燒一會熄一會。
聽到動靜,火又重新燃起來。
有了亮光,張佩月眯著眼,看清孫子不正常的眼睛,揭開溫著的鍋蓋:“先吃飯吧。”
騰騰的熱氣散開,露出蓋子下的紅糖饅頭和紅薯來。紅糖剛放進去沒多久,但熱得快。
時千一拱陳牛:“哞哞。”
彆想那麼多,先吃飯!
陳牛就坐下來,一手抓了一個饅頭,另一手又抓了一個大紅薯。
“奶,你吃了嗎?”
“我跟牽牛花吃了。”張佩月手裡拿著一把斷梳,正給小牛梳理身上的毛發。
時千也點頭道:“哞哞。”
吃了。
然後陳牛埋頭吃飯。
張佩月看他半響不出聲:“徐有光都跟你說了?”
“嗯。”陳牛吃東西的動作一頓,認真地點了點頭。
“那你怎麼想?”張佩月問他。
“我——”陳牛抬起頭,看著奶奶,張了嘴,又不知道說什麼。
最後儘數化成歉意:“奶,對不住。我從前什麼都不記得,人又不聰明,糊裡糊塗的,乾了——”
張佩月抬手打斷他:“那些事就不要提了。”
“你要怪我,其實也正常。”張佩月想,那是她自己選的,“奶奶沒怪過你,我隻怪我自己。”
“那句話怎麼說來著,世上安得雙全法,顧得這頭顧那頭。”
要是她堅持去搜查偷糧賊,不在那關鍵時刻隱下事情,是有可能查找到“偷糧人”的。但她放棄了。她在真凶和家中最後一條性命之中,主動選了活人的命。
兒子、兒媳,應當不會怪她。
可張佩月心裡頭過不去,她時常想起來傻卻懂事的孩子,以及那個苦命沒過了兩年好日子的姑娘。
陳牛聽見這話,腦中又閃過一絲什麼,臉上露出怔然的神情。
時千又有點聽不懂了:“哞哞。”
為什麼怪來怪去?
張佩月看著懵懂的小牛,沒說透,她撐起身:“夜深了,我去睡了。你吃飽了,去洗個澡,好好睡一覺。”
這話是交待陳牛的。
陳牛聽話地吃飽了,就著熱水洗了澡,然後躺回床上。
時千跟著他進了屋子,這回沒聽到翻來覆去的聲音,是直白的問話了。
“牽牛花,你想你爸媽了麼?”
月光下,陳牛似乎看到小牛點了點頭。
“我也想他們了。”
這是他十多年後,第一次清楚地想起爸媽的模樣。
不過很奇怪,這一夜陳牛睡得很早,讓時千都有些驚訝。
第二天,時千爬起來吃草。
他醒得特彆早,因為牛睡覺不用太久,整天基本都用在吃草上。
睜開眼,月亮還沒完全下山崗呢,天蒙蒙亮,就看到陳牛也提前起來了。
時千不解:“哞哞?”
陳牛,你起這麼早乾嘛?
陳牛沒回答,照看好牛,就輕手輕腳收拾了一番家裡。
天色再亮一點,陳牛掏出那本厚厚的字典,對著自己以前的筆記看了起來,輕聲讀書。
時千:……
又是被卷到的一天,有點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