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老還在因為自己後繼有人而欣喜。
冬雪在旁遞上了手帕, 對寶意說:“郡主, 擦擦汗。”
“嗯。”寶意抬手接過,在額頭上印了印。
哪怕這槐花胡同裡樹多, 背陰的屋子涼快。
她寫這麼一幅字,也是出汗不少。
擦過汗以後, 寶意又伸手去摸了摸這張紙。
剛才寫字的時候,一下筆她就已經感到這張紙跟自己練字用的紙不一樣了。
本來在三哥的院子裡, 用的紙也是頂好的。
可是比起這張來,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爺爺。”寶意摸著紙張的邊角,問道, “這是什麼紙?寫起來感覺好不一樣。”
“嗯?”霍老從自己的歡喜裡回過神來,望了她一眼, “這是煙墨閣的紙, 最後一張了。”
他身體恢複以後,回到這院子裡等寶意來。
時間難熬,也就重新撿起了筆。
這些日子他用掉的紙張, 就如同雪花一般。
寶意的指頭還在捏著紙的邊緣揉搓, 覺得手感甚好。
霍老看著她, 說道:“這煙墨閣是京城最大的紙商。”
論造紙, 他能看得上眼的也就這麼幾家。
寶意是第一次了解這些。
她不免好奇, 問道:“爺爺,紙也有這麼多講究嗎?”
“嗯。”霍老點了點頭, 把手裡這張寫滿了字的紙放回了桌上, 背著手道, “這煙墨閣裡的紙一共有兩百多種。”
可這還遠遠不夠。
霍老告訴她,有很多他們要用到的特殊紙張,即便是在煙墨閣也尋不出。
寶意聽得入迷:“那要怎樣?”
霍老說道:“那就要靠我們自己來造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露出自得的笑容。
在古董行當裡,他是近乎全才的人物,論起造紙來也是一絕。
寶意聽他說道:“現在你隻是書畫入門,回頭爺爺還要教你造紙,可惜啊——”
他說著,轉頭看向了外麵,“這院子太小了,騰挪不開。”
寶意想笑,先前他還說這裡可以呢,現在又覺得小了。
不過——
她低頭看著這紙張,怎麼也沒想到自己以後居然還要學造紙。
霍老的目光落回她身上,意味深長地道:“這裡麵可都是學問。”
不說其他,就說要複製一張前朝古畫。
前朝的造紙工藝,跟現在相比就已經大有不同。
而且因為戰亂,許多造紙的技藝也中斷遺失。
這些承載著書畫的紙張,是一個作品的一部分。
甚至可以說沒有它們,這樣的珍品就無法留存於世。
這些等以後,霍老都會慢慢教她。
等寶意的眼光練出來了,回頭看到一幅書畫,她就知道這用的是什麼墨,什麼紙。
要造這樣一張紙,裡麵的原料該如何配比。
需得加什麼特殊的東西進去,才能呈現出這樣的紙張效果。
霍老自己學這些都學了十幾年。
一想到要教會寶意,就感到任重道遠。
幸好他的病能治了,給了他更多的時間。
霍老收回了思緒,說道:“好了,先不說這些。現在你的書法已經初入門道,就是還有些欠缺。像顏體——”他一指寶意寫的一處,“講究的是橫輕豎重,端莊、陽剛、工整,數美並舉,豐腴雄渾,遒勁凜然。”
寶意忙凝神細聽。
霍老再一指紙上的另一處:“而這草書,追求的又是孤蓬自振,驚沙坐飛的境界,講求氣勢連貫,自由暢達,如走龍蛇……”
霍老隨口將寶意所書寫的這幾十種字體,都指了出處,一一拆解開來,為她細說。
將其中的運筆、結構、各家特點都揉碎了,為她透徹地分析。
即便是當世的書法大家,對這一幅字的見解,也不會比霍老更概括更全麵了。
寶意原本就隻是靠著近乎過目不忘的記憶跟手中一支筆,複刻自己所練習過的字體。
依樣畫葫蘆,沒有真正融會貫通,所以顯得生硬。
此刻聽了霍老的話,她頓時感到茅塞頓開。
她一邊聽,一邊點頭。
感到自己運筆不暢的地方,如今也通達起來。
若是現在再下筆重寫一張,定然會比這上一張更好。
霍老旁征博引,深入淺出。
一口氣說完,說得暢快,卻也口乾。
見寶意一直點頭,他喘了一口氣,問她:“可記住了?”
冬雪去端了茶過來:“老先生。”
霍老抬手接過,一邊喝心裡其實一邊在心虛。
第一次教授寶意,自己太過忘情,居然一口氣講了那麼多。
小丫頭也不知聽懂了沒有,更不知記住了多少。
可寶意卻說:“記住了!”
她兩眼放光地望著霍老,“爺爺好厲害,我先前有許多不懂的,現在爺爺一講就都明白了。”
簡直就是醍醐灌頂。
……真的?
霍老動作一頓,心裡沒底。
他以前也沒收過徒,不知道自己教得行不行。
不過他心裡這麼想,嘴上卻沒有說什麼。
把一杯茶喝完以後,就將杯子放回了桌上。
紙上得來終覺淺,光講是沒有用的,總要寫了才知道剛剛自己的話她聽懂了幾分。
可是現在這裡已經沒有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