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會接受嗎?
容嫣想。
換作是自己身在他的位置上, 親人儘失,連他們這支軍隊存在過的痕跡都要在東狄這塊土地上被徹底抹去, 而自己剛剛從地獄裡爬回來,對這樣一根可以讓她複仇, 但也會將她推往更黑暗的深淵的橄欖枝, 她會接受嗎?
“會的。”容嫣最終艱難地點了頭,說道,“我會接受。”
月重闕對她展露出了一個笑容。
雖然他真容被人皮麵具所遮擋, 讓容嫣看不到她記憶中的那張臉,也看不見這笑意真實地綻放在他臉上,但她還是察覺到了月重闕這一笑中所透出來的知道這世間還有人懂他的安慰。
容嫣一瞬間有些鼻腔酸澀。
她怎麼會不懂呢?不隻是她, 要是表哥將這件事告訴其他人,讓他們置身於他的情境之下,他們也會懂的。
可他卻選擇不說, 選擇讓自己原本那個身份也隨著函關那一戰, 永遠地留在那屍山血海裡。
從前的嶽家少將軍嶽淩塵, 在答應成為一品閣新任閣主的時候就已經死了。
他這是在告訴眾人,現在在他們麵前的隻是一個從修羅地獄裡回來的亡魂而已。
月重闕知道,在容嫣的心中, 自己就如同那照在他們一起成長的院落裡的皎潔月光一樣, 永遠乾淨, 永遠不會褪色。
他也知道, 在少女看來, 自己當初做出那樣的決定一定很困難。
但事實上, 隻有他自己知道,要滑向另一邊對他來說並不是那麼困難的事。
東狄戰神嶽衡性情剛正,他手下的嶽家軍打起仗來也是無比剛猛,大開大合,光明磊落,可是他的性情卻跟自己的父親並不相似,甚至嶽家軍中的所有人比他這個少將軍都要像他們的戰神。
比起陽謀來,他更喜歡各種陰謀詭計。
堂堂正正的對決固然可以取勝,但是有更便捷的方法,為什麼不去做呢?
因此他帶的小隊去執行一些任務的時候,下手總是過於狠厲,完全不留下活口。
這樣的行事風格在被他爹發現的時候,他還被狠狠地訓過。
在那時,他不覺得自己需要放棄這種行事風格,可現在,他身在這樣一個高處不勝寒的位置上,卻願意用放棄這一切來換取父親再次教訓自己。
月重闕對容嫣說過了這些舊事,才又同她說道“所以像現在這樣玩著這些謀算,馴養這些毒物,對我來說更像是如魚得水。有人天生行走在光明中,有人卻更加適合陰暗,你不要總是把我當成從前那個嶽淩塵,像這一次,你也是我計劃中的一環,你不能總是這樣相信我,容嫣。”
黑發藍眸的少女微微咬著嘴唇。
她知道麵前的人是故意要這麼說的,這是希望她不要跟他走得太近。
不管一品閣現在如何,由何人執掌,但是這個名字在東狄依然代表著陰暗恐懼,作為公主,容嫣不應該跟他有太多的牽扯。
她沒有說話,以沉默表示著自己的態度。
她知道表哥也不想的。
如果可以,他也不想這樣沉進黑暗裡,來為父親報仇,來為死在函關的同袍報仇。
他也怕令嶽家蒙羞。
否則不會這樣舍棄了從前的姓名,遮掩了麵目,變成了現在的月重闕。
見自己說完這些,容嫣依然擺明了不打算遠離自己,月重闕在心裡低歎一聲。
他還是遵守了自己方才說的話。
長夜漫漫,他們還有一些時候要等,他將自己進入一品閣之後都做了什麼事情,能告訴她的都告訴了她。
他收攏了一品閣的殘部。
因為這雙眼睛代表的血統,所以他的入主並沒有遭到這些殘部的抗拒,反而因為他這樣重新現身來收攏殘餘的力量,前提是他殺了那個背叛他們一品閣,令他們四分五裂的前任閣主,得到了許多擁護。
可哪怕有這樣的功勞在身,月重闕也還是花了好些年才將散落在外麵的那些勢力都收集了回來。
他們撒出去的暗釘深深地潛入各國,埋伏得很好,像寧王這樣的北周重臣身邊和皇宮中,都有他們的人,收複回來之後,就像這次一樣供他驅使。
大棋士的整件事中其實是有兩撥人馬。
除了容嫣以外,在皇宮中還另外有人,才完成了整個布局。
至此,容嫣心中的疑惑總算得到了解答——
刺傷大棋士卻又沒有殺死他的,就是一品閣在北周皇宮中的暗樁了,那條絲線也是他放在大棋士手中的。
她問道“表哥,你現在是一品閣的閣主,那原來的那位閣主呢?”
既然對方是皇子,而且又掌控了一品閣那麼長的時間,才將這隻毒蛇的牙都拔去了,重新變回了可以在他們東狄皇室手中馴服的工具,那按照年紀算,他應該是她的皇叔或者皇伯父。
他是東狄的功臣,他的結局又是如何?
這不光是她對這個解散了一品閣,讓東狄頭頂沒有再陰雲的人的敬意,也是想知道自己的表哥成為了一品閣的閣主之後,等到一切結束,他又會如何。
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月重闕也沒有隱瞞前任閣主的去向。
“這個皇子進入了一品閣,最後活了下來,成為了一品閣閣主,而他的兄弟的表現也沒有讓教導、選中他們的人失望,他從十幾位皇子之中脫穎而出,成為了太子,最後登了基。”
容嫣聽著他的話,心頭一顫。
她正想著,就聽麵前的人說道“不錯,我所說的就是今上,是你的父皇。”
“那老閣主就是——”
“是你的親叔叔。”月重闕說,“他去晚一步,隻來得及把我救回來,為了補償,他命一品閣的三大巫醫一起出手,把我救了回來,然後又將我收作了傳人,教會我一切成為閣主、向北周監察院複仇要知道的東西。
“他的身份跟他所做的一切,你父皇都是知道的。在找到傳人之後,他原本可以離開一品閣,重回皇室,成為東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尊貴王爺,但是他說這些年在一品閣,他見證朝堂上的那些鬥爭已經見證得夠多,在這些漩渦中也經曆得夠多,不想再置身於其中,對王權富貴也沒有什麼興趣。”
再加上他鬥了一輩子的對手已經死了,所以他在離開一品閣之後,就退隱於江湖,沒人知道他現在在哪裡,也沒人知道他現在換了怎樣的身份,換了怎樣的麵孔。
可以說,他是曆代閣主中唯一一個活著離開了這個位置,還能夠歲月安穩的人。
容嫣聽了他的話,感到鬆了一口氣。
這樣就好,在複仇之後,表哥也可以像自己的皇叔一樣,脫離這個位置,去尋個地方隱居下來,不再過問世事,這樣對他的身體才有好處,才能讓他活得更久。
容嫣想著,問了他最後一個問題“這一次表哥你為什麼要對謝易行動手?”
屋子裡十分安靜,隻能聽得到桌上燭火燃燒的聲音,容嫣現在已經忘記還在自己房間裡被月重闕馴養的毒蟲。
那些蟲子就像一品閣一樣,隻要操控它們的人是不會傷害她的表哥,那麼它們對她來說就不再如從前那般可怕。
剛剛她問這個問題的時候,月重闕沒有回答她。
現在她再問一次,月重闕卻沒有再回避了。
他答道“當時你的皇叔是想著治好我以後再離開一品閣,可是他發現我的傷勢太重,即便是三大巫醫聯手,用儘一品閣裡的至寶,也不過是勉強把我體內的經脈跟移了位的五臟六腑維持在那樣的狀態,不再進一步崩潰,往後我就隻能這樣活下來,武功儘廢。”
因為這樣,他的身邊才有桑情跟勒坦這樣的高手追隨,時刻貼身守護。
月重闕望著麵前的燭火,出神地道“如果我一輩子就是這個樣子,現在的一品閣來說倒是也堪堪能用,不過就是用的時間不太長罷了,除非能夠找到傳說中的定海珠,我的傷勢才能有徹底治愈的機會。”
“定海珠?”
容嫣念著這三個字,若說天下想治好月重闕的人有許多,那她在其中絕對排得上前三。
她跟著大巫醫學習醫術如此努力,在聽到月重闕病情發作,又匆匆地接了這使團的任務,千裡迢迢來北京,也不過是為了保住他的命。
她聽到這個寶物的名字,隻覺得自己隱隱有聽說過,可是似乎太久遠了,那記憶跟她之間仿佛隔了一層迷霧,讓她根本無法琢磨真切。
月重闕調轉目光看向她“記得小時候你母親給我們講過的那個故事嗎?”
容嫣的母親是月重闕的姑姑,出身將門,性情卻十分溫柔。
在他們小的時候時常,她帶著他們表兄妹在夏夜的院中乘涼,還會同他們講一些稀奇有趣的故事。
他提醒容嫣“東海有漁民——”
這開頭一出來,容嫣就立刻想起來了,接道“……世代捕魚為業。”
東海有漁民,世代捕魚為業。
逐波行,適逢風雨大作,迷失海上,漂流數日。
行至深夜,忽然風平浪靜,漁人甚異,舉目前眺,仿佛若有光,以為陸地。
複行數裡,見一珠浮於水麵之上,周圍水出不斷,光芒衝宵,漁人遂取之。
既得珠,海中異狀儘散。定珠於船頭,舟無風而行,如履平地,直返岸上。
後漁民出海,持此珠,皆順利,不複迷途。
“……又百年,漁人壽終,珠獻於大內,定名定海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