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界。
無論世事如何變化、時局如何起伏跌宕,冥河邊上千古不變的垂釣之人,卻宛似雕塑遺跡、故事傳說一般。
冥河之水波紋蕩漾,卻難以見到下方魚蝦。
鶴望星一身雪色鶴氅,厚氅之下是一件色澤寡淡的圓領窄袖長袍。他單手持魚竿,也不在乎是否鉤直餌鹹,隨緣釣魚,仿佛並不被幽冥界此刻之亂所驚擾。
他身後響起一陣從容的腳步聲。
“冥河此處罕少有人經過。”鶴望星道,“老朽也不過是江邊垂釣翁,何必讓貴人這麼重的身份來見。”
他雖口稱老朽,可不過也隻是二十歲麵容,年輕尚在。但既為鬼修,實際年齡也就並非如此了。
紅衣大魔隱匿氣息而來,避過了眾多冤魂鬼修的耳目,作為整個魔界最有文化的那個人,頗為客氣地拱手道:“受我們家少主托付,請鶴先生助剿幽冥界假稱‘佛子遺魂’的那隻惡鬼。”
頂峰魔將單騎至此,足顯誠意。鶴望星也並不擺受托的架子,讓釋冰痕在身側而坐,道:“那隻惡鬼已自封鬼王了,如今該叫人家酆都鬼王。”
釋冰痕皺了下眉:“難不成還要叫他一聲鬼界尊主不成?”
鶴望星輕笑一聲,收回魚線,將線一圈圈纏縛收好,低頭摩挲直鉤:“有人推波助瀾,造勢罷了。即便真能有成,也是徒有其名……寒淵魔君可有說是如何打算?”
他不需試探,就已經知道“少主”就是江遠寒了,除他之外,其他人幾乎可以不做打算。他一個冥河隱居多年的孤鶴,也實在不曾認識那麼多魔族。
“其意不過是玷汙忘生佛子的身後名。”釋冰痕道,“如若先生有意,幽冥界之主,本該屬於先生才是。”
“老朽淡泊名利久了。”鶴望星幾乎是想都沒想就拒絕了這個提議,“既是如此,利用佛子之名,想必就是拿捏了所針對者的性格,是一招引人入籠的陽謀。那惡鬼見不得有多深的修為,隻是身後勢力替他掃平一切……天下神道修士同受此劫,有的躲回人間的廟宇金身之中了,靠香火願力仰人鼻息而活,有的法身法相儘皆碎裂,連同信仰一同消弭,孤身鬼修也未必就能在掃蕩中幸免……這是衝著菩提聖境的慧劍菩薩去的?要樹立天下神道與佛門的矛盾?”
畢竟那位佛子是菩薩的親傳弟子。
還鏡城之事還未傳至幽冥界,其中詳細內幕、所對峙的幾方,也確實不明。不怪鶴望星作此猜想,他隻是不解於慧劍菩薩跟寒淵魔君的關聯罷了。可釋冰痕口稱“少主”,他便頃刻想起魔界尊主乃是一位貨真價實的金仙道祖,如此而來,以江遠寒的身家,與慧劍菩薩相熟,也屬常事。
鶴望星在條件詭異完善的情況下,推測出了過程一竅不通、結果相差無幾的答案。
釋冰痕斟酌了片刻,道:“少主跟菩提聖境有舊。不容佛子聲名受此汙蔑。”
鶴望星了然點頭,自認為懂了。他放下魚竿,站起身緊了緊羽衣,道:“他自己聲名受辱時,倒是開心飲酒,遇到個和尚死後受此汙名,反倒難耐了。”
紅衣大魔隨他起身。
“請釋將軍放心。”鶴望星如何不知道他的身份,平日裡善於玩笑的神色漸漸肅然,“即便沒有寒淵的囑托,我也已經坐不住了。如此為禍幽冥界之人,本不該肆意作亂。隻不過要當眾拆穿他偽造的身份,還須一番周折打算。”
釋冰痕頷首,隨後道:“先生若需支持,傳訊於魔界即可。”
兩人交談事畢,血衣大魔返身而回。而垂釣者立在冥河邊望了許久,終於下定決心,抬腳踏入河中。
但這條幽綠光芒不時閃爍、沉滿怨魂無數的幽冥之河,卻在他踏入之後陡然向兩側分開水流,仿佛有階梯一般延伸而下。
鬼鶴緊了緊羽衣,邁步走了下去。
待他徹底走下階梯,頭頂的冥河水流彙合唯一,仿佛什麼事都沒有發生。而何地的幽魂卻連碰他都碰不得。他一路行去,見到階梯兩旁碎了滿地的鎖鏈殘骸,冥河底下如同碎金般鋪滿土地的晶亮金珠,還有一道漆黑的影子。
這道影子像是液體,又像是流動扭曲著的石油,很流暢地彙聚成了一堆像是觸手似的亂七八糟的玩意兒。隨後,這些東西轉動了半天,方才捏造出一個人形來。
此人身穿墨綠長袍,手指半透明且尖銳,膚色蒼白,堪堪到後頸的墨色微卷發,神態有一股未曾蘇醒的麵貌,過了好半晌才睜開眼。
鶴望星歎了口氣,道:“……何尊主。”
除了江上垂釣人之外,幾乎整個幽冥界都不知道他們上一任尊主究竟去了何方,即便當初把冥河翻了個底朝天,也沒看見何所似的蹤影——不過這麼一癱黑漆漆的爛泥,也確實不好尋覓。
何所似睡眠中途被擾醒,實在沒有什麼精神頭兒,他哈欠一聲,道:“怎麼?幽冥界要沒了,還是禪意徹合道了?”
慧劍菩薩佛號明淨,俗名禪意徹。
足以讓他清醒的,不過就這兩件大事而已。
鶴望星將近來那隻惡鬼之事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就差告訴何所似:這人是衝你心心念念的寶貝菩薩去的了。
何所似也是一隻難以勸說的惡鬼,按照鶴望星的猜想,這人一直盯著禪意徹是否合道,不過就是想率先一步,然後取了一位半步金仙的佛修金身罷了。對於鬼修來說,這確實足以讓人饞個夠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