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昨天遲……
這是一個郊野之中被簡單收拾出來的破敗廟宇, 周遭沒有日晷更沒有滴漏,陳因無法判斷準確的時間。
但是他很確定,比昨天晚了。
昨天的這個時候, 那個人已經回來了……
那麼今天呢?
他為什麼還沒回來?
是遇上什麼危險了嗎?
不、不會,那可是……啊。
是被什麼絆住了嗎?有可能。
或許是今天走得遠了一些,花費的時間更長;也或許路上遇到了什麼人……傳聞謝公善施好義, 許是因為路遇不平之事施以援手,所以費了些時間……
陳因一邊胡思亂想著, 一邊忍不住焦慮地摳著自己的指甲。
他在抗拒著那個不斷浮上腦海、揮持之不去的猜測:他是不是不會回來了?他真的會回來嗎?
他一個人可以過得很好。
縱然睜眼便是二百餘年,滄海桑田、物是人非, 他還是以一個極快的速度重新融入了世間, 快得好像那天他在冰層裡看見的穿著前朝式樣鎧甲的將軍隻是一場幻覺。
更難活下來的反而是他。
——他是個麻煩、天大的麻煩。
陳因有如此明確的認知。
就算不提身份,亦是如此——
男孩的拇指無意識地摳著指甲, 但是掌心卻攥緊了一點布料。
這衣衫全然不能和他以往穿的相比, 不管是樣式還是料子都遠遠不及,但這已經是更換過的結果。
從那崖腰的洞口出來後,對方第一次找來的孩童衣服穿在他身上幾乎立刻在皮膚上磨礪出一道道紅痕, 堪堪半天的功夫、袖口臂彎的位置甚至都見了血, 那人發現這一點之後沉默了一陣, 再次回來便給他帶回了身上的這件。
還要買藥……
幾乎是安頓下來沒有多久,他便不明原因的發起了高熱,直至前幾日才剛剛退下。
不能進城, 因為他的氣質與這地方格格不入,而兩人的身份都經不起探查。
那人氣質也是如此,但是和完全無從遮掩的他不同,如果那個人想、便可以瞬間收斂身上的殺伐之氣。他可以是遊俠、可以是農夫、也可以是山間獵戶……他被安置在草叢中,看著那人以各式各樣的身份遊刃有餘地同過路人搭話, 然後拿到想要知曉的信息。
……
…………
所有的麻煩、所有的困境,都是因為他的存在。
隻要把他扔在這裡,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看吧。
對方完全沒有理由繼續帶著他……
陳因這會兒尚能安靜坐在這裡等待,不過有賴於對方走前的一句“入夜前歸”的承諾。
——史載“謝公重諾,時人千金求之”。
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天邊漸現暗影,這單薄的理由終於不足以繼續支撐下去。
陳因被巨大的恐懼淹沒。
他會死嗎?!
就這麼悄無聲息的死在這裡。
指甲被摳得鮮血淋漓,那被強行壓製的負麵情緒又湧現上來。
恐懼,不甘,怨憤!
為什麼他要死?!為什麼死的會是他?!!
……
恍惚間眼前又出現了幻影,是這幾天間每日每夜糾纏他的噩夢。
他從扯著他的宮人懷中掙脫出,卻看見……
母妃橫劍於頸,鮮血漫出。
好像有什麼滾燙的液體濺到了臉上,灼燙得人忍不住瑟縮。
認知變得遲鈍模糊,眼中映入了現在的場景,大腦卻無法處理,旁邊有人嘶聲叫喊著什麼,卻像是被無形的屏障阻隔,完全無法落入耳中。
他木愣愣的睜著眼,無法理解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為什麼?為什麼母妃躺在了地上?
地上臟、母妃最喜歡的留仙裙都蹭上了泥。
他跑過去想要把母妃拉起來,但是好沉、好重、他拉不動……
父皇。
對、父皇……
他抬頭看向自己的血緣父親、自己的父皇。
……他的父皇也在看他。
那個會哄著他、逗著他……笑著跟他說“不管因兒想要什麼父皇都能給你”……的父皇……
他臉上是陳因從未見過的猙獰表情。
視線對上,對方露出一個笑。
他眼角臉側好像被顏料濺上的暗紅色痕跡扯動,那表情猙獰得好像惡鬼。
他說:“因兒,快、到父皇這兒來……”
巨大的恐懼襲上心頭,陳因不由自主地鬆開了拉著母妃的手,手腳並用地往後退了一步。
這舉動好像觸怒了父皇,他立刻冷下神色:“因兒,過來。”
那是他從未聽過的冰冷語氣。
陳因看見……
父皇撿起了那柄劍——沾著母妃血的那柄劍……
某種求生本能的驅使下,陳因再一次違抗了父皇的命令,他忍不住後退、繼續後退。
直到、撐著身體的手臂一下子摁空。
他愕然回頭。
身後是深不見底的萬丈懸崖,摁空的手臂帶動碎石滾下,卻連回音都聽不見。
而他的前麵、是仍在滴滴嗒嗒淌著血的長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