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桃桃一家回到了如意村。
還在村口呢,就有不少人湧上來七嘴八舌地說——
“麗人哪不知怎麼回事,你屋裡長了好多竹子出來!”
“正乾,你屋裡的那些竹子還招蛇,好像把富貴兒給咬了,你可得小心!”
“冬生啊你千萬彆讓蕙兒回去了,反正你們也分家了那房子算了算了!”
“真的好稀奇,你們共一個院子,怎麼隻有你們一家的屋子長滿了竹子……”
一家子麵麵相覷。
隻有桃桃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出於謹慎,眾人將行李和白正乾、談鳳蕙帶著桃桃和孩子們送去七太婆家暫時落腳,其他人都回舊宅去看看。
桃桃鬨著要去——
眾人苦勸,可桃桃捧著她的那盆小葡萄藤,拉著宋秩就跑!眾人隻好拜托宋秩照看桃桃,然後一塊兒去了舊宅。
現場很壯觀。
大房本來隻有兩間屋子,後來南生搭著建了一間,又隔了個閣樓出來,其實還是挺寬敞的。但這會兒有無數根青翠的竹子從屋內的窗子裡透出來……
而最最詭異的就是,凡是大房的地盤之外,地麵乾淨整潔,彆說竹子了,連雜草也沒一根。
眾人都驚呆了。
桃桃一手抱著宋秩的胳膊,一手捏著葡萄藤上的葉子,問道,【小葡萄,裡頭真的有蛇嗎?】
【有的呀!】
小葡萄藤細細尖尖的聲音響了起來,【甜筍哥哥說,好幾次都有人拿著柴刀想砍掉門口竹子,甜筍哥哥差點兒沒能守住門口,楊梅姐姐就給它出主意,說讓青蛇搬過來……】
【但是咱們也不會驅蛇呀,後來問了老爺爺,老爺爺才教榕樹叔叔用它的須藤逮著幾隻活老鼠,送到了甜筍哥哥這裡,才把蛇給招了來的。不過,招來的是菜花蛇,不是青蛇。】
桃桃什麼蛇都怕,就緊張地問,【那現在還有蛇嗎?】
小葡萄藤,【沒有啦,已經被那個女的給嚇跑了,不過好像還有老鼠在。】
這時李翠兒從她屋裡衝了出來,叉腰大罵,“唐麗人!是你在搞鬼吧,你走的時候你就起了壞心思,故意種了竹子在你屋裡?你是故意防著我的是吧?”
唐麗人像看傻子一樣看她,“我要有這本事,我直接把河西的新屋起好了不成嗎!”
李翠兒:!!!
白杏杏,“四嬸兒,你也知道我們家防著你啊?”
李翠兒:???
白梨梨,“四嬸,聽說富貴被蛇咬了?”
李翠兒:……
就,氣得說不出話來。
白冬生讓母親和妹妹們退後,拿著柴刀把堵在門口的竹子清理掉,進屋裡去檢查了一番,確認沒有蛇,這才讓母親和妹妹們進來了。
一家子忙碌了大半天,才把能搬走的被褥、箱籠、衣裳細軟、鍋碗瓢盆什麼的全都收拾好,由白冬生宋秩兩人搬著、扛著、抬著,走了十來趟,終於搬完了。
雖然眾人很好奇,不知為什麼舊宅居然長滿了竹子,但眼下起新屋是全家人最最最重要的事,沒有之一。
對於如意村來說,無論誰家起新屋,從來都不是一家人的事,而是整個村子的大事兒。
何況白正乾夫婦在村裡的人緣一向很好。
當下,白正乾和白二叔商量了一整天,兄弟倆把河西的那塊地皮分了,又把自家的屋子的格局定好,然後把村長,幾個生產隊隊長,還有族裡的幾個老人都喊了來,大夥兒開了一整天的會。
第二天,在村長的指揮下,村裡三四十個壯勞力一塊兒上了後山,拖回來十幾棵大樹,緊跟著就有人開始了一條龍作業:鋸木板的、做門框裁窗格的、給新屋打地基的、畫角線的、挖土坑建茅房的、給夥房砌灶台的、拉著板車去隔壁村換磚頭的……忙得不亦樂乎。
第三天,在眾人的努力下,兩幢小型四合院結構的屋子搭好了!
桃桃家在山腰上邊兒,白二叔家在山腰下邊兒,兩家人相互守望,既親密又各具私密性。
白正乾為宋秩也搭建了一套房子。
——其實就是大房四合院裡的一間,但做了兩個門。後門直通白家院子,方便他在白家搭夥;前門直接通向外頭,方便他進出自由。
宋秩挺感動的。
可他一向內斂,又不善言辭,不知要怎麼報答白正乾才好。
想來想去,他決定去一趟鎮上,買些禮物回來給白家人。
去知青站登記考勤的時候,蔣宏誌很不高興,“宋秩,你才來一個月不到,你看你請了多少次假了?”
宋秩淡淡地說道:“首先,我是休假,不是請假。其次,我是按規定來休假的,你有什麼意見嗎?”
蔣宏誌火大了,“你還有臉說你是按規定……”猛然想起知青們每個月有四天假,雖然宋秩連請了四天假,可他上次休的是四月的四天假,現在已經五月了。
蔣宏誌噎住。
見宋秩頭也不回的走了?
蔣宏誌猶豫了一會兒,追了上去,“哎!宋秩……等一下!”跑到宋秩跟前,從上衣口袋裡掏出錢和票,遞過去,“既然你要去鎮上的,那就幫我帶……帶兩盒雪花膏和兩塊薄透一點的絲巾,女同誌遮太陽用的那種。”
“沒空。”
宋秩不理他,走了。
蔣宏誌的臉青一陣紅一陣的。
到了鎮上,宋秩先去了鎮郵電局,找到話務員,說要打電話,然後報了一串數字。
電話很快就接通了。
宋秩,“你好,我是宋秩,請問黃教授在嗎?”
接電話的是關海龍。
他有些驚喜,“是你啊……怎麼樣,你、你在那邊兒過得還好嗎?”
宋秩陷入了沉默。
——他母親早逝,親爹就將繈褓之中的他,托付給老友關慶白撫養。
他和關海龍從小在一塊兒長大,和親兄弟沒什麼兩樣。
但他對關海龍、對關家的感情是複雜的。
現在關海龍問他過得好不好?
宋秩避而不答,“黃教授在嗎?”
關海龍,“……海珊一直惦記著你。”
宋秩皺起了眉頭。
半晌,他又問了一句,“黃教授在嗎?”
這一次,關海龍終於回答了,“他……不在,需要留話嗎?”
“不用了。”宋秩乾脆利落地掛了電話。
電話那頭的關海龍準備了一肚子的話想和宋秩說,卻聽到了嘟嘟嘟的斷線音?
一時間,他陷入怔忡。
身後突然有人問,“是誰打來的電話?”
關海龍被嚇了一跳!
轉頭一看,身後竟然站著黃教授???
關海龍急中生智,“是、是我的一個親戚打來的……”
黃教授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轉身走了。
關海龍莫名驚出一身冷汗。
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用鑰匙打開了抽屜,然後在一本厚重的筆記本下,翻出了一迭信。
——共有十來封信,其中三封信是宋秩寄回來的,十一封是黃教授讓小毛寄去給宋秩的。都被他截了。
關海龍低頭盯著這十來封信看了半天,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最終,他將這十來封信卷成一團,藏在褲子口袋裡,匆匆離開了科室。
而宋秩這邊,打電話找黃教授未果,他不想再跟關海龍說太多,就直接掛了電話,向話務員付了費,轉身離開了郵電局。
他和關海龍的關係實在一言難儘。
關家的情況很複雜。
關慶白娶了兩任妻子。原配叫薑芹,為關慶白生下一兒一女。兒子關海龍、女兒關海珊,都與宋秩年紀相仿。薑芹還活著的時候,宋秩和關海龍、關海珊度過了一個相對富裕優渥的童年。
宋秩七歲那年,薑芹因病去世。
一年後,關慶白繼娶了方玲。
方玲是個寡婦,還帶著和前頭亡夫生的兒子方盛皓(方盛皓和宋秩同歲)。後來方玲又生下了關慶白的小女兒關海芙。
總的說來,關家的主要家庭矛盾就是——原配生的倆孩子,和繼室生的倆孩子不對付,然後宋秩這個養子被夾在中間,不上不下的很難受。
宋秩從上初中起,就寄宿在學校。周末或者假期的時候也儘可能找借口留在學校,這使他有比彆人更多的時間用來學習。隻逢年過節的時候不得不回關家去應付一下。
宋秩和關海龍是穿一條褲衩長大的兄弟。
也不知從何時起,兩人漸行漸遠。
宋秩為了躲關家的戰爭,呆在學校不願回去,圖書館裡的書被他翻了個遍;關海龍則為了保護妹妹關海珊,也為了自己在關家的地位,直接向方玲方盛皓開戰……
幾年後,宋秩以優異的成績直接保送進西都大學,關海龍高中沒讀完輟學在家,最後靠關慶白的關係,在一所小學當代課老師。
知青下鄉的戰歌吹起,號召知識分子順應潮流,到最需要他們的地方去。
當時宋秩已經拿到留校名額,但關海龍卻得到了小道消息:他已經在下鄉知青的名單中。
關海龍三天三夜沒合眼,因為他不想下鄉,因為方盛皓也留城了。
關海龍認為方玲沒那個能耐讓方盛皓留城,肯定是老頭子(關慶白)乾的!有這樣的父親嗎?自己的親生兒子不幫襯,去幫襯小老婆帶來的外姓人?!
最後,他跑來找宋秩,希望能和宋秩對換工作單位。然後他留城,繼續跟方皓盛鬥,宋秩下鄉去。
宋秩當然不願意。
關海龍對他說,“小時候我媽怎麼對你的,你應該還有印象吧?”
“她對你這個乾兒子,可比對我這個親生兒子都要親。小時候我發燒了,她就直接給我灌幾大杯涼白開,給我蓋床棉被就算。可要是你發燒了,她直接送你上醫院,幾天幾夜守著你,一刻也不敢合眼……”關海龍說起了往事。
——那是因為宋秩是早產兒,身體一向不好。當初在繈褓之中被宋熙抱到關家的時候,養母薑芹是不願意管的,畢竟她的親生兒子關海龍也三四個月大。但架不住宋熙和關慶白的懇請,又覺得宋秩小小年紀就沒了母親實在可憐,才同意了。
回想起溫柔善良的養母,宋秩不吭聲了。
關海龍又說,“你再想想海珊為你付出了多少……”
一聽到“海珊”這個名字,宋秩就頭疼。
他從來都把海珊當成親妹妹看——當初確實是親眼看著養母懷孕,肚子慢慢大起來,然後海珊出生。他至今仍記得第一眼看到海珊出生的樣子,海珊拉臭臭的樣子,關慶白笨手笨腳給小嬰兒換尿布的樣子,海珊掉牙的樣子……
可海珊卻沒把他當成親哥哥,她瘋狂的、偏執地愛上了宋秩!
她為他做了很多很多的事,包括但不限於天天做飯燉湯再送到宋秩的學校去,昭告所有人她愛上了宋秩、非宋秩不嫁,甚至在胸口處紋了一個花式英文的zhi字……
後來宋秩考上了研究生,在黃教授的帶領下進了科研組,守衛嚴密了。關海珊再也無法自由地給他送一日三餐,再加上宋秩刻意的回避,非年非節絕不出現……關海珊崩潰了,割了腕。
饒是如此,宋秩也沒有答應關海珊的表白。
但現在關海龍向他提出這麼荒謬的要求?
宋秩再次拒絕。
又過了幾天,憔悴疲憊的關海龍再去找宋秩,歇斯底裡地吼,“宋秩!你真這麼狠心?要眼睜睜看著我家破人亡嗎?我媽是怎麼死的你心裡真沒一點兒數?小時候的你,多災多病,她是為了照顧你,身體才垮了的!”
宋秩沉默。
關海龍見他不為所動,繼續啞著嗓子說:“還有海珊!你多久沒跟海珊聯係了?你知不知道她昨晚上又為你尋了短見?”說著,他將手上一道新鮮的刀傷亮給宋秩看,“要不是我動作快,搶走了水果刀,她……”
“宋秩!我不想變成孤家寡人!我不希望我媽死了以後我妹妹也死了,我更不希望方玲和方盛皓抹去我和海珊在這個家裡的痕跡!宋秩,我不能下鄉插隊,我必須留在城裡,我必須保護海珊!”說到後來,關海龍抱頭痛哭,泣不成聲。
當時宋秩淡淡地說了聲,“但願你不會後悔做出這個決定,而你也一定很清楚,這事兒我一旦答應了,我們以後就是陌生人了,包括關海珊在內。”
關海龍猛然抬頭,赤著雙紅惡狠狠地盯住宋秩。
半晌,他點點頭,“好,那就當是……你還我媽的養育之恩吧!”
憶起往事,宋秩長歎了一口氣。
他去了鎮上的供銷社。
在城裡幫烏瑞安翻譯說明書的時候,烏瑞安給了他一筆豐厚的報酬——三百塊錢。加上宋秩從前的積蓄,未來幾年的日子應該不會太難過。
所以,給白家人買些什麼呢?
在宋秩看來,儘管他和白家相處一個月不到,但白家是個很奇特的存在。
——薑芹將責任視作桎梏。她答應了宋熙會照顧好宋秩,她就真的無微不至的照顧彆人的孩子。真當她的孩子們和宋秩都有事的時候,她會為了更病弱的宋秩,舍棄自己的親生孩子。
她確實彌補了宋秩內心深處對母愛的渴望,卻也讓他戰戰兢兢的,永遠對關海龍、關海珊心存愧疚。
——宋熙毫無責任心,對宋秩不聞不問。
——黃教授對宋秩抱有極大的希望,以至於這種希望變成了厚重的壓力,逼得宋秩年紀輕輕就替黃教授看住了好幾個科研項目。
白正乾是宋秩認識的長輩裡,最讓宋秩感覺到很舒服的一個。
他就是個普通的勞動人民,性格上有優點也有缺點,他三觀正,把一家子兒女教導得勤勞團結,他主意正,但能包容、尊重其他人的不同意見……
儘管在學識方麵,在眼界方麵,在大局觀方麵,或許白正乾不能成為宋秩的導師,可白家實實在在的給了宋秩“家”的感覺。
家人們各有各的小毛病,但不妨礙他們相親相愛,他們都很會為對方著想。在白家蹭吃蹭住了這些天,宋秩被附帶著,感受到他們家非常自然、也是理所當然的親情。
那——
宋秩猶豫再三,給白正乾買了兩瓶紅星白酒;給白冬生各了幾雙勞保手套;又給白家的女眷們每人買了一盒雪花膏,再稱了二斤糖果給紅豆黃豆,還為談鳳蕙肚裡未出世的孩子買了兩袋奶粉。
想了想,宋秩又買多了兩袋奶粉。
拎著大包小包的東西,正準備回村裡去,宋秩朝郵電局的方向看了一眼,沉思片刻,又過去了。
這一次,他趁四周無人請注意,掏出一張記著電話號碼的紙,又將一塊錢卷在紙裡,遞進櫃台交給女話務員。
“同誌,拜托你幫個忙,幫我接通這個電話以後,要是對方問你是誰、找誰,你就說你叫秀珍,想找你叔叔黃明頌。等到黃明頌接了電話,你再把電話給我,成嗎?我講完電話以後再付賬。”
女話務員一展開紙條就看到了那一塊錢。
她猶豫了一下,點點頭,悄悄將那一塊錢扣在了手心裡,然後按著紙條上的電話撥打了過來。
沒一會兒就接通了,是個男的接的電話,“045研究所,請問哪裡找?”
女話務員,“我是秀珍,我想找我叔叔黃明頌,請問他在嗎?”
“在,他在!請等一下!”
過了一會兒,另外一道蒼勁地聲音響了起來,“喂?”
“請問你是黃明頌嗎?”女話務員問道。
“我是。”
女話務員趕緊把話筒給了宋秩。
宋秩接過,“黃教授?”
電話那頭的黃教授一愣,隨即大喜,“原來是你……”
宋秩打斷了他的話,“您一直在辦公室嗎?剛才我已經打過一次電話您,關海龍說您不在。”
黃教授又是一愣,看了看虎視眈眈站在一旁的關海龍。
他用手捂住話筒,對關海龍說道:“海龍啊,那個……我有點兒私事兒,請你先出去一下,成嗎?”
平時黃教授都不帶正眼看關海龍的。
這會兒這麼和氣……
關海龍有些激動,“哎”了一聲,轉身出去了,還貼心的替黃教授關上了門。
黃教授這才鬆開手,說道:“好了現在沒外人了。宋秩,你怎麼才跟我聯係上?哎呀你這小子,不聲不響就跑了,我寫了那麼多信給你你也不回……”
宋秩,“老師,您趕緊抽身。”
黃教授,“什麼?”
宋秩,“現在形勢不太對,您手頭上的項目最好全停……我臨走的時候您在開封閉會議,所以我給您留了一封信,您沒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