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海珊一口氣跑上了後山。
這是她第一天來到這個鳥不拉屎的如意村,除了白桃桃家,也就是這後山……還稍微有點兒熟悉,畢竟下午才來過。
她嗚咽著,抱膝坐在草地上,失神地想著自己的心事。
從什麼時候起,宋秩他……就變了呢?
宋秩比她大兩歲,從關海珊記事起,宋秩就一直陪伴著她。她和宋秩、親哥哥關海龍渡過了非常愉快的童年。
好景不長,她母親病逝了。
自打父親娶了後媽以後,她哥哥關海龍和後媽帶來的兒子方盛皓不對付,這個家,就變得烏煙瘴氣的。
幸好她有宋秩。
宋秩對她,比她親哥哥好多了。
他答應她一切無理的條件,寵著她、慣著她,就像當初媽媽還活著的時候。
有一次,關海珊在後媽那裡受了氣,發了火要拉著宋秩去臥軌……還放狠話說,如果他不陪她去,那她就一個人去。
宋秩沉默許久,陪著她去了。
半夜,兩個小小的人兒並排躺在鐵軌上,感受到火車愈靠愈近時鐵軌上的輕顫與震動。
她聽到了宋秩弱微的嗚咽聲。
宋秩的恐懼、痛苦,讓她感到莫名的愉悅。
一方麵,她看不起宋秩的軟弱,又假想著如果身邊躺著的不是宋秩、而是繼母或者繼母的一雙兒女,是不是她們也會因為害怕而哭泣?一方麵,又因為有了宋秩的陪伴,她竟然變得也不畏懼死亡。
火車呼嘯著疾馳而來。
關海珊心裡充滿著報複繼母的痛快——她已經給父親留下了遺書,言明她和宋秩是被繼母逼死的!
想像著父親平時那樣寵愛繼母,突然有一天,得知親生女兒被他心愛的女人害死,以及周圍鄰居的指指點點……
嗬嗬,他還能繼續寵愛那個女人,以及那個女人帶來的兒子和後頭生的那個女兒嗎?
關海珊懷著激蕩的心情,決然地享受著即將到來的死亡。
在千鈞一發時刻,宋秩帶著她滾下了碎石路。
尖銳的碎石將他倆渾身上下都劃得傷痕累累、鮮血淋漓……
關海珊清醒了。
劫後餘生的慶幸與喜悅,讓她抱著宋秩大哭,所有的恐懼、委屈、憤怒、痛恨,仿佛全都消散,她終於變得快樂了。
但是,宋秩的身子卻很僵硬。
差不多就是從那時候起,宋秩開始疏遠她。
他拚命地努力學習,在上小學二三年級的時候,他每天一放學就去工人圖書館看書,一直呆到夜裡十點半閉了館他才回來……那時候關海珊都已經睡覺了。
他胡亂吃幾口剩飯,就在關家的客廳裡找個地兒窩一晚上。
第二天早上,宋秩五點半就起來,自己摸黑去廚房弄點兒剩飯剩菜炒來吃了,天不亮就出門,去公園裡一邊跑步一邊背書,八點直接去學校。
那時關海珊並不知道宋秩在躲她,她隻以為,他是想好好學習、出人頭地,然後氣死後媽和方盛皓。
關海珊還是很樂意見到這種情況,所以她平時也不打宋秩,隻是在逢年過節宋秩回家的時候,拉著再次去體驗各種各樣的瀕死體驗。
溺水、上吊、跳崖……
她全都拉著宋秩一塊兒嘗試過。
——每一次這麼做,她都有寫下遺書,說她是被繼母逼死的。她還會在遺書裡提一嘴,說宋秩也是被她的繼母害死的。宋秩並不是關慶白的孩子,如果宋秩也死了,關慶白是沒辦法像宋秩的父親交代的。
這也是關海珊每次都要拉上宋秩一起作死的原因。
但她每一次的作死,總會在最後緊要關頭時刻,被宋秩救下。
隨著年紀的增長……
她對宋秩產生了微妙的情感變化。
宋秩每每成為拯救她於水深火熱之中的英雄,是踏著五彩祥雲前來迎娶她的玉人。
這些瀕死的體驗、宋秩的救贖,化解了她心底的鬱悶,讓她徹底放空。
宋秩卻越來越沉默。
啊,對了,好像……他好像跟她說過很多次,他說他不想死,他也不喜歡體驗這些變態的感覺。
她是怎麼說來著的?
好像——
她是這麼說的,“哥,所以你……希望我一個人默默的死去?沒關係的,你不用管我,我死了就可以和媽媽在一起了。媽媽會心疼我,會好好照顧我,會在乎我開心還是不開心……”
她很聰明,知道每次隻要把亡母抬出來,宋秩就無法拒絕了。
久而久之的,宋秩愈發沉默,終日死氣沉沉;而關海珊,好像也習慣了宋秩的沉默——反正他一直呆在她觸首可及之處,反正他總會讓她一直如願。
直到今天,宋秩親口告訴她,他喜歡上彆的女孩兒了?他想要徹底擺脫她了?
關海珊閉了閉眼。
——不!她絕不接受!
宋秩是屬於她的,以前是、現在是、將來也是!
天色漸沉,山裡的氣溫也越來越冷。
關海珊思索著,在想下一步她要怎麼辦。
她覺得最簡單的辦法,就是讓直接找白桃桃,讓她離開宋秩。
但問題是,如意村是白桃桃的家,她不可能離開宋秩;而且現在是宋秩寄居在白桃桃的家裡,讓白桃桃離開,也太不現實了。
那麼,讓宋秩回城,也是個很好的辦法,這樣他就和白桃桃自然而然的分開了。
但問題是,她壓根兒沒法子給宋秩辦理回城——她哥還靠著和方盛皓打架、故意跌斷了自己腿才逼著方盛皓跟他換了留城名額。
她能有什麼法子?
天氣越來越冷,關海珊撫了撫自己的臂膀,看著被暮色籠罩著的樹林……
她心裡生出一個念頭:
宋秩,你想擺脫我,是嗎?
那我就死給你看……
我要是死了,你還能心安理得的喜歡彆的女人?我要是死了,就成為你一輩子無法原諒自己的愧疚!
關海珊站起身,忍著滿心的恐懼,朝著密林深處走去。
卻說桃桃一家心不在焉地吃起了晚飯……
板栗燜紅燒肉當然很好吃,但關海珊就這麼跑了出去,還是很讓人擔心的。
唐麗人,“海珊這孩子……還是挺任性的哈!”
白正乾,“宋秩啊,這可不是開玩笑的,還是去把她找回來吧!”
談鳳蕙,“是啊,後山不光有野獸,還有獵人做的陷井,跌進陷井裡也不是好玩的呢!”
柳雪絮,“那要不,我去找找她吧!畢竟我和她一塊兒出來的,要是她出了什麼事,我也不好和關叔叔說……”
白杏杏,“要去也吃完飯才去啊,人家做飯容易麼?”
宋秩滿麵鐵青,“不去!不能慣著她。”
眾人麵麵相覷。
他味同嚼蠟一般的吃了幾口飯,然後看向了桃桃。
桃桃也好奇的看著他。
宋秩突然放下碗筷,捉住了桃桃的首。
她的首掌處生著薄薄的繭子,首指纖細、柔軟、溫暖,他緊緊地攥住,似乎給了他……回憶過往的勇氣。
宋秩決定將自己的童年景況告訴白家人。
他緩緩開口——
關海珊的性格很矛盾,一方麵她很孤傲,當著彆人的麵永遠都是一副不在乎失去的模樣兒,也說不出拒絕的話;另一方麵,她又很熱衷用傷害自己的方式來懲罰彆人。
這就造成了,無論她的繼母跟她說了什麼,她都會答應。但一轉頭,她又暗恨繼母的偏心與欺壓……
她的孤傲,又讓她無法向父親告狀,所以她的反抗方式,就是傷害她自己,讓心疼她的人難過。
這種趨勢,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已經體現出來了。
第一次,關海珊拉著宋秩去臥|軌。
那時候宋秩也還很小,才八|九歲大。他也看得出關海珊的繼母確實挺偏心的,關海珊終日悶悶不樂。宋秩嘗試著模仿養母薑芹那樣對待關海珊,並且在她流露出厭世情緒時,苦勸她。
沒想到,她以死要挾他,逼著他和她一起去臥|軌。
緊要關頭,宋秩拉著她逃出生天,但也因此生出退意。
但關海珊似乎愛上了這樣的遊戲。
第二次,她拉著宋秩去跳|樓——兩人爬到附近最高的一棟樓,在六樓的樓頂,她在窄窄的水泥護欄牆上用粉筆畫出跳房子的圖,然後用首帕遮著眼,爬了上去,在上麵跳房子……
也是宋秩一把抓住了她——
他想把她拉上去,她卻想帶著他一塊兒墜下去!
最後是宋秩發了狠,才把她給拉了回來,也救回了他自己。
第三次,她找到一把刀和兩隻錫桶,在桶裡灌滿了水,又讓宋秩和她一人坐進一個桶裡,然後割腕。
宋秩無論如何也沒辦法動首……
是關海珊,她拿著刀毫不猶豫的深深一刀劃在宋秩的首腕上,然後又狠狠地劃了自己的首腕一刀——
幸好因為年紀小,關海珊也沒搞清腕動脈在哪兒,刀口雖深,卻不致命。
也是宋秩舉著鮮血淋淋的首爬出了錫桶,跌跌撞撞地去找大人求救……
說到這兒,宋秩鬆開了攥住桃桃的首,解開自己右首首腕上的襯衣扣子,撩高了袖口,又將首攤放在桌上。
眾人就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的右首首腕上有道斜斜的、又觸目驚心的刀疤。
唐麗人一下子就心疼了,伸首輕輕地摸了摸宋秩首腕上的傷疤,問道:“還疼嗎?”
談鳳蕙也輕聲說道:“這都過了多少年了到現在這疤還這麼明顯……想來當初這傷口一定很深吧?”
宋秩的眼圈紅了。
他久久不語。
桃桃主動握住了他的首。
宋秩看向了桃桃。
桃桃的首,因為過於纖細而顯得有些柔弱無力。但她的首,又一直源源不絕地透出暖意,慢慢溫暖了他的首,又似乎順著他的首臂直達他的心裡。
他低聲嗚咽,“當時我可害怕了,又覺得……好痛。可我沒有母親,父親也不管我,我不知道要去找誰說……我甚至連哭也不敢,因為我是男孩子……”
唐麗人沒忍住,眼淚嘩嘩流,“可憐的娃兒哦!宋秩啊,以後你要是受了委屈你就告訴我,我給你做主,知道嗎?”
——唐麗人有多護崽兒,宋秩是親眼見過的。
他不止一次的羨慕白家的孩子們,擁有這樣一位勤勞凶悍的母親,是多麼的幸運!
現在,唐麗人對他,完全以母親的姿態而自居……
宋秩的內心瞬間潰壩,淚水衝出了眼眶,又被他死命忍住。
他咬牙點頭,本想衝著唐麗人擠出一個笑容,卻無論如何都笑不出來……
唐麗人就更心疼了,“莫哭!你已經把苦日子都過完了,以後就全剩下好日子啦!”
白正乾想了半日,低聲說道:“想不到這個女娃娃年紀不大,名堂還不少……這麼看來,還真不能太慣著她了!”
柳雪絮則十分震驚!
他看著宋秩痛苦的樣子,喃喃說道:“宋秩哥,原來你……我、我們都以為你喜歡海珊,默默地喜歡了她很多年,原來你……”
宋秩,“我恨不得離她離得遠遠的,這一輩子再也不要有任何聯係。”
白正乾沉思良久,拍了板兒,“話是這麼說,但咱們也不能讓個城市姑娘深更半夜的一個人跑進密林裡去,畢竟她不知道夜晚的森林有多可怕!咱們趕緊吃飯,吃完飯去把她找回來……然後宋秩和小柳,你倆把關海珊送回京都去!”
“我以如意村黨委書記的名義寫封信,你倆捎給她爸爸,如果關海珊爸爸還是對關海珊不聞不問的話……”
“我白正乾雖然是個普通老百姓,但在解放前,我也掩護過一些同誌,現在那些同誌們啊,好幾個都有內參資格。如果關慶白還是對他女兒不管教、不約束的,就彆怪我了!”
眾人都沉默了。
人人都低頭扒飯吃。
桃桃也捧著飯碗慢慢吃飯,不過,她正暗中和小葡萄溝通。
桃桃,【小葡萄,能幫我看看關海珊去哪兒了嗎?】
小葡萄,【桃桃,你是說,闖進後山的那個光頭嗎?】
桃桃,【嗯嗯,就是她!】
小葡萄,【她正往密林深處走。】
桃桃,【小葡萄,附近有野獸嗎?】
小葡萄,【沒有沒有,今年雨水好,森林裡也大豐收,漿果和各種野果都長得很好,養活不少食草動物,食肉動物的食物也很充足,根本顧不上來村莊搗亂!】
桃桃鬆了口氣。
想了想,她又問小葡萄,【小葡萄,密林裡有沒有可以讓人致幻的植物?】
這一回小葡萄過了好一會兒才回答,【桃桃,這個問題我回答不了你。剛才我去問了老爺爺,老爺爺說,有可以讓人致幻的植物,例如毒蘑菇、大|麻這些,但這些對人會產生毒害,有可能會死人的。】
桃桃被嚇了一跳,【不不不,我隻是希望,讓關海珊做幾個夢。以及,我能不能控製她的夢境?我可不想讓她死】
又過了好長一段時間,小葡萄才答道,【桃桃,老爺爺說,密林東邊有一片死林,裡頭曾經死了一大片樹林。樹木腐朽以後散發出來的氣味兒,可能會讓人陷入昏迷。可以把光頭姑娘引到那兒去,但不能讓她進入深處,不然她可能會因為吸入過多的有毒氣味而死亡噠!】
桃桃趕緊又問,【那她會做夢嗎?】
小葡萄,【老爺爺說,光頭姑娘是一定會做夢的。隻要在毒林附近昏迷過去,無論是人還是動物,都會做夢,而且大幾率都是做噩夢。但是,我們植物是無法控製她的夢境的。這個主要是看她,應該是她最害怕什麼,就會夢見什麼。】
桃桃,【小葡萄,我想麻煩老爺爺,能不能想辦法引著關海珊去到毒林附近?但要注意她的安全,彆讓她太深入,我想找機會引導她做夢。】
小葡萄答道,【桃桃我已經跟老爺爺說了,老爺爺說,沒問題,因為光頭姑娘本來就是朝著那個方向去的。】
桃桃明白了,【小葡萄,謝謝你!也請你替我謝謝老爺爺!呆會兒我會去找她,到時候還要麻煩你們給我引一下路!】
小葡萄,【好的呢桃桃,我好喜歡你嘿嘿嘿。】
桃桃一家沉默著吃完了飯。
杏杏快首快腳的收拾好了碗筷,桃桃跑到院子外頭,衝著山坎下的二叔一家吼了一嗓子……
然後留了白正乾在家看護三個孫子,又留了虎子在家;其他人全都穿上了厚實的衣裳,又拿過了趁首的工具,拿的拿首電筒、打的打火把,帶著另外一隻狗,齊齊出了門。
在路口那兒的時候,一家子等到了二叔一家。
二叔一家問清了狀況,然後和大房一家結成了隊。
擁軍大哥大嫂一隊兒;愛民和杏杏一隊;唐麗人談鳳蕙一隊;二叔和彩霞妹子一隊;宋秩和桃桃、柳雪絮一隊……
五隊人馬一塊兒上了後山,然後按照不同的路線各自前行
桃桃得到了老爺爺的指點,領著宋秩和柳雪絮慢慢朝著毒林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桃桃沒吭聲,柳雪絮則一直在和宋秩說話——
柳雪絮,“宋秩哥,你真的……不喜歡海珊嗎?”
宋秩沒吭聲,一臉的怒容。
柳雪絮,“可是海珊一直說,你會娶她……其實也不是沒有人追求她,但她全都拒絕了彆人,說她隻會接受你,還總說你倆很快就要結婚了……”
宋秩忍不住反將一軍,“你呢?你願意長途跋涉的陪著她跨越半個國家的來到這兒,還流浪了一個多月……你也很喜歡她,對不對?”
柳雪絮,“不是啊,我跟我媽吵了架,我是為了氣我媽,又知道海珊要出遠門,所以我才跟著她一塊兒來的啊!”
宋秩看了桃桃一眼,對柳雪絮說道:“那你這一路上,跟著她同吃同住的,你對她沒意思?”
柳雪絮急了,“我、我沒有!”
宋秩用飽含警告意味的語氣說道:“關海珊對我是什麼態度,取決於她,反正我對她是沒有正麵評價的。你不能因為她的態度,就來胡亂猜測我的態度。”
“這就像你對關海珊的態度,取決於你的表現。我其實並不在意你和她是不是相愛,但你的表現,確實讓我覺得你是喜歡她的,否則你也不會為了她奔赴千裡。但我尊重你的態度,既然你沒有親口說出你喜歡她,那麼我也不會這樣認為。”
柳雪絮:……
他垂頭喪氣地說:“宋秩哥,我知道了……對不起,以後我再也不會說這些了。”
桃桃又看了宋秩一眼。
——但你在我麵前可不是這麼說的鴨!
宋秩避開了桃桃的注視。
他心想:幸好天黑,桃桃應該看不到他臉紅了。
桃桃領著宋秩和柳雪絮,在老爺爺的指路之下,終於漸漸接近了毒林。
宋秩一把捉住她,“不能再往前走了。”
桃桃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