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秩騎著自行車, 帶著桃桃離開了軍區大院。
他一路疾馳。
不為彆的,因為軍區大院地處荒涼, 從這兒去往市區,騎車至少得花上一小時。到了市區還得再去買點兒手信,趕到黃教授家,估計也下午三四點了。等到在黃教授家吃完飯,再趕回工大宿舍,再順利也得到七點開外。
能早一點兒回去,桃桃就能多休息一會兒。
桃桃則坐在自行車後座,唱起了小曲兒。
可是,涼爽的風撲打在麵上, 再加上剛才午飯吃得太飽了, 桃桃哼著小曲兒抱著宋秩的腰身,麵頰貼著他的背,感覺到溫軟, 就閉上了眼睛, 一下又一下的打磕睡。
宋秩選了一塊地兒, 停下車。
桃桃睡眼惺忪地問, “到了啊?”
定睛一看,愣住。
周圍安安靜靜的,四麵八方都是青翠蒼山,環境固然幽靜美麗, 但除了一條不太寬的馬路之外, 連路燈柱都沒有!
宋秩下了車,讓她也下了車,把自行車靠在一旁的柳樹上,他帶著她坐在柳樹下, 又除下了外套,示意她靠在他身上。
——坐在自行車後座睡覺多危險!摔倒了可怎麼辦?
桃桃兀自嘴犟,“我不困!我不想睡覺!”
宋秩輕笑,柔聲說道:“是我困了我想睡覺。”
桃桃馬上說道:“好啊好了啊那我們一起……”然後直接倒在他的長腿上,閉上了眼睛。
宋秩含笑拿起他的外套,將她整個人都包了一圈兒。
不過十秒鐘,枕在他腿上的桃桃就發出了均勻的輕鼾聲音。
宋秩便也靠著柳樹的樹乾,兩人相依偎著一塊兒打了個盹兒。
大約半小時過去——
還是桃桃先醒了過來,“宋秩!快醒醒,我們要趕路了!”
宋秩睜開了眼。
大白桃已經爬到了他身上,輕咬住他的麵頰,叼起一塊肉。
宋秩一笑,腦袋一偏、錯開,一口咬住大白桃的耳尖,捧住大白桃慢慢的舔舐……
“哎呀——”
大白桃驚呼了一聲,俏臉染醉,拚命地搖晃著腦袋,想要掙脫。
宋秩輕笑了起來。
兩人你來我往的鬥了一會兒,大白桃終於氣呼呼地跳開了,“快走吧!再不走天黑了!”
隻是,那矯健的身影、紅透了的粉頰,怎麼看都像是落荒而逃。
宋秩又坐了一會兒,才慢慢起身,穿上了外套。
他騎了車,帶著白桃桃繼續往城裡趕。
桃桃坐在車後座上,抱住他的勁腰,因見這附近山清水秀的,心下歡喜,就大聲問他,“宋秩,我們在這裡買房子好不好?”
宋秩失笑,“這裡可是荒郊野外,哪兒來的房子?”
桃桃不說話了。
宋秩知道,她還是喜歡更喜歡幽靜的環境,最好是親近大自然的地方。
“咱們再慢慢找,”他低聲說道,“總會找到合適的房子的。”
“……我要一幢大房子!”桃桃悶悶地說道,“其中一間屋子用來種我喜歡的花草,房頂可以收起、又可以打開來。白天的時候把房頂打開,讓我的花兒草兒曬足太陽,晚上我就把屋頂收起來,免得它們被淋壞了!”
“好。”
桃桃又高興了,“我們再買好多好多書回來,好不好?我們把大門做得牢固一點,院子裡架個葡萄藤,裝上電燈。夏天的傍晚,我弄個驅蚊香草放著,然後我們坐在葡萄藤下的搖椅上看書,看累了就揪一把葡萄下來吃……哈哈哈哈!”
她越想越高興,哈哈大笑了起來。
宋秩也笑了。
他仍是慢悠悠地應了一聲“好”。
兩人回到了市區。
不過,今天是假期,所以供銷社不開門營業。但因為今天是中秋節,好多黃牛黨站在街道隱蔽處張望,見了宋秩和桃桃,就輕聲問他們要不要精裝白酒、茶葉和月餅。
宋秩問了問價格……
黃牛一報價,桃桃立刻殺價。
最終,宋秩和桃桃買到了兩瓶白酒,兩罐茶葉和一盒月餅,又重新騎上了車子,匆匆趕到了黃教授家。
黃教授家的氣氛,遠比關家好得多。
宋秩的四五個師兄弟全都帶著家屬孩子來拜節,男人們坐在院子裡聊天,順便看孩子。家屬們就和師母一塊兒在後院洗菜,聊天。
之前桃桃和宋秩在老家辦喜事兒的時候,宋秩的師兄弟們都去了,但因為路途遙遠,女眷和孩子們都沒去。這會兒總算見著人了,眾家屬們紛紛驚歎於桃桃的美貌,稱讚了一番以後,大家的聊天內容進入常規化。
家屬們最最最在意的,就是男人們的工作前途了。
她們分為兩種:一類是本身有學曆、有工作的;一類是一點兒文化都沒有、隻能依附男方的。
比較焦慮的是文化程度低的,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不住地向其他人打聽:一個月就幾十塊錢的工資可咋整,又要開夥食又要養娃……
桃桃介於這兩類人之間。
——她來自農村,有文化,但是沒工作也沒工資。
當然也有人很羨慕她,說道:“哎呀我聽說宋師兄領著兩份工資呢,老師這邊兒一份、工大那邊兒一份,你倆又才結婚,還沒孩子,就算你沒收入,你們的日子也過得比我們強多啦!”
桃桃沒吭聲。
她口袋滿滿,並不缺錢。但投機倒把的事兒是上不得台麵,這種事兒說多錯多,還是悶聲發大財比較好。
另一類女眷就說起了桃桃的學業,“你現在念的這個專業呀,以後怕是要去林場,說不定會跟宋師兄分開……還是抓緊時間生個孩子!要不然啊,以後聚少離多的,想要孩子也難。”
孩子?
桃桃陷入沉思。
在場的家屬們大多都是認識的,而且已經很熟悉。隻有三個新來的:桃桃今年二十歲,文淑慧二十三歲,汪蓮枝二十二歲,都是年輕姑娘。
文淑慧是今年年初和毛建軍結婚的,她有正式工作,在京都的一家筷子廠上班兒,如今懷有三個月的身孕。
汪蓮枝是個農村姑娘,她是陶豐偉的對象,兩人還沒結婚。陶豐偉是黃教授團隊裡唯一一個還沒結婚的,但他和汪蓮枝的婚期已定,就在年底。
文淑慧溫柔靦腆,雖然懷著孕,但因為月份淺還看不出來,她就非要和大夥兒一塊兒乾活。年紀大一些的師嫂們攔著,不讓她乾活,還搬了個凳子過來讓她坐著。
師嫂們就說了好一通的育兒心經。
城裡人和鄉下人對於養娃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
哪怕桃桃是親眼看著自家嫂子相繼生下綠豆和土豆這兩個娃娃,但也從沒聽說過……啥叫胎教。
什麼必須要讓孩子爸爸貼在孩子媽媽的肚皮上,天天背乘法口訣、說繞口令啥的。又說了好多孕期內不能吃的東西,比如說不能吃芥菜、荸薺什麼的。還有什麼快生娃的時候必須頓頓喝點兒綠豆湯什麼的……
桃桃並不想生孩子。
但也照樣兒聽得津津有味兒。
這時,汪蓮枝把桃桃拉到一旁去,悄悄地問道:“……桃桃,你和宋師兄住在哪呀?”
桃桃就告訴她,“我住農大的集體宿舍,宋秩住在工大的單身宿舍,我們周末才在一起。”
汪蓮枝又問,“那工大的單身宿舍,房子大嗎?”
桃桃比劃了一下,“那屋子大約有這麼長、這麼寬吧!”
汪蓮枝歎氣,“那也不大。”
“是呀,畢竟是單身宿舍嘛!”
汪蓮枝麵露愁色,“這邊兒的集體宿舍也不夠大,我們陶豐偉級彆低,分不到大房子,隻能住一室一廳。到時候我爸媽和弟弟來了,可怎麼住呀?本來想還問問你,工大那邊的住宿條件怎麼樣呢,要是房子夠大的話,我們也想調過去。”
桃桃覺得有些奇怪。
——宋秩年輕、級彆不低,而且他關係硬、路子廣,想換工作換地兒,問題不大。
但是陶豐偉好像就是個普通研究員?他可以像宋秩那樣,想去工大教書就能調過去?
不過,既然汪蓮枝說的是房子問題,桃桃就幫她出主意,“你娘家人是從老家來這兒喝你們的喜酒麼?要是怕人多沒地兒住的話,讓老師幫你們開介紹信唄,去招待所住上幾天應應急。”
汪蓮枝麵龐發紅,“不、不是……他們以後跟著我們一塊兒住。”
桃桃疑惑不解,“他們以後跟著你們住?那老家的地,不種了啊?”
汪蓮枝抿著嘴笑了笑,“我是我們村裡第一個嫁到京都的姑娘……”語氣裡透出了濃濃的自豪。
桃桃還是不理解。
嫁人和土地,難道不是土地更重要?
再說了,是汪蓮枝結婚隨夫,關她娘家人什麼事?為什麼她的娘家人要全部跟著來京都?
黃師母也聽到了她倆的聊天,臉色瞬間沉了下來,問汪蓮枝,“那你父母和弟弟是打算來京都找事做?”
——這年頭,城裡的勞動力過剩,知識青年都下鄉插隊去了。汪蓮枝的娘家人反其道而行之,居然要放棄老家的土地,到京都來討生活?那除非是在黑市擺攤兒、或者當黃牛黨……但這樣的營生東躲西藏,始終不是正大光明,萬一被抓住又講不清楚的話,是會被判刑的,而且飽一頓、餓一頓的,非常不穩定。
肯定不如在老家種地,至少隻要手腳勤快,還是能吃飽的。
汪蓮枝聽到師母問,連忙答道:“對!”
“有單位接收嗎?”師母又問。
汪蓮枝紅著臉兒期期艾艾地問道:“就、就是想問問您,咱們單位聘不聘臨時工啊?”
師母不客氣地說道:“豐偉的資曆最淺,跟你們老師的時間也是最短的,按說,分房和照顧家屬這樣福利,他還不夠資格。咱們是國家科研單位,所有的福利待遇,那是一個蘿卜一個坑的!”
“是因為宋秩提出不住單位房、也不需要單位幫忙安頓家屬,這名額才讓給了豐偉!所以你倆才能住上單位的福利房,年底等你和豐偉結婚以後,單位也才能給你安排一個臨時工的崗位……”
汪蓮枝頓時麵紅耳赤的。
師母又道:“但這跟你的父母兄弟又有啥關係呢?蓮枝啊,你得看清形勢、也要看得清你的自身條件!他們要來喝喜酒的,我們歡迎,但你得讓他們喝了喜酒就回去,千萬彆乾那種大包大攬的傻事兒!”
汪蓮枝垂下了頭。
幾個師嫂在一旁嘀咕——
“得,又來一個傻子!”
“就怕不是真的傻,而是暗地裡使壞!”
“嗐,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哪。”
“陶豐偉應該不會像朱師兄那樣吧?那下場也太慘了!”
“我看啊,比朱師兄那會兒還夠嗆!至少人家朱師兄是有了兒子以後,老婆一家子幾十口人才跟了來的!可你們看看啊,她還沒跟豐偉結婚呢,就已經想著要把父母兄弟召來了……”
“陶豐偉應該知道朱師兄的事兒吧,要警惕呀!”
“估計也是沒辦法的事兒!誰讓他娶不上媳婦兒呢。”
汪蓮枝的臉,更是青一塊、紅一塊的。
桃桃假裝沒聽到,過去和那幾個小孩子玩兒去了。
在黃教授家吃完晚飯,宋秩騎著車又帶著桃桃往工大趕。
桃桃就把今天聽到的八卦說給宋秩聽,又問:“朱師兄是誰?他現在很慘嗎?”
聞言,宋秩歎氣。
“朱師兄是老師最最最喜愛的學生……”
——朱奕偉醉心學術,耽誤了終身大事。後來在親戚的介紹下,娶了一個叫小紅的農村姑娘。小紅勤勞善良,結婚以後把朱奕偉的生活照顧得妥妥當當。朱奕偉得以將所有的注意力全都放在研究上,獲得了不少殊榮。
朱奕偉並不嫌棄妻子沒有文化,大字不識。相反,他非常敬愛妻子,感激妻子為他生兒育女、為他打點生活瑣事。也因此,他把妻子的家人也當成自己的家人一樣親近。
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妻子的老家開始頻繁來人。
但是朱奕偉大部分時間都撲在工作上,一個月30天,他至少有25天是住在實驗室裡的。
直到他的一雙兒女哭著來單位找他,說媽媽不讓他們上學、還讓他們出去拾破爛,賣了錢拿回來供外公外婆舅舅舅母姨母姨父過生活、還要供舅舅家、姨母家的表弟表妹上學時……
朱奕偉這才知道:原來小紅娘家的一大家子,已經擠在單位分給他的一室一廳裡住了一年多!他所有的工資、積蓄,包括家裡的家具、自行車……但凡是值點兒錢的東西,全都被小紅變賣了,甚至連他的一雙兒女們書包裡的課本,也被小紅當成廢品賣掉,換了錢拿回來供那些親戚過生活!
朱奕偉惱了,帶著兒女去跟小紅說理。
但小紅有一大幫親戚幫襯,把朱奕偉罵了個狗血淋頭!朱奕偉做學問厲害,卻是個嘴笨的,被罵得還不了嘴。
那會兒黃師母也去幫著朱奕偉講道理,結果被小紅的哥哥拿著菜刀追趕……
朱奕偉氣惱了,說要離婚,小紅就在她娘家媽媽的教唆下,穿著一身大紅的衣裳,非要去朱奕偉的實驗室裡上吊。
最終,老實人朱奕偉被逼無路,跳了井。
聽到這兒,桃桃被嚇得不輕,“……真跳了?”
宋秩苦笑,“真跳了!”
“不至於吧!”桃桃實在無法理解。
宋秩,“我當時也跳下去了……”
桃桃瞪大了眼睛。
原來,宋秩為了救人,也跳下井去,抱著朱師兄拚命撲楞。其他的師兄弟們趕緊扔了充氣輪胎、繩索等東西下來,才把宋秩和朱師兄給拉了上去。
小紅一家看到朱奕偉跳了井,這才偃旗息鼓。他們不再跟朱師兄硬杠,但也死活不肯回鄉下去……
實在沒法子,幾年前運動爆發以後,朱師兄立刻向所裡遞交了援疆申請,成為單位裡頭一個下鄉插隊的技術骨乾。
當時小紅的娘家人吃定了朱奕偉,覺得他是個有本事的人,跟著他,無論去哪兒都能吃香的喝辣的。聽說朱奕偉要去援疆,小紅一大家子三四十口人都跟著他去了……
不到兩個月,小紅一大家子就從邊疆趕了回來,不但吵著鬨著還要住進所裡來,還跑來堵門、拉橫幅罵黃教授,說朱奕偉去援疆是黃教授騙的。
眾人聽了一嘴,才知道邊疆的條件非常艱苦。
那簡直就是張嘴滿口沙,擦汗一袖油!根本要吃沒吃、要水沒水的,白天能把人活活熱死、夜裡又能把熱死的人活活再凍死一遍……
後來黃教授報了警,小紅一家子才心不甘情不願的走了。
桃桃趕緊問道:“那現在他倆離婚了嗎?”
宋秩搖頭,“小紅死活不肯離。而且她消息靈通得很,有時候朱師兄請假回來探親,會順路過來看看老師。小紅肯定會得了信兒,還會提前趕過來等著。朱師兄一到,她就撒潑鬨事兒,非要他調回所裡來,她還想帶著她那一大家子過來所裡住著吃著……”
“前幾年我們師兄弟幾個也下鄉插隊去了,我聽老師說……朱師兄他已經犧牲了,哎,可憐那兩個孩子啊!”
桃桃目瞪口呆,“怎麼就犧牲了呢?”
“聽說那邊兒鬨狼患,半夜把羊圈衝開了,幾百隻羊被狼群咬死了一半兒,另外一半兒跑了。朱師兄和其他人出去找,結果遇上了暴風雪……就再也沒回來。”宋秩說道。
桃桃,“那小紅和孩子們呢?”
宋秩說道:“聽說朱師兄一死,小紅就改嫁了,那倆孩子已經十三四歲了,他們不願意回來,留在邊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