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不定,這一次城裡死的人比我們碼頭還要多。碼頭這一次倒沒死幾個,聽說就我們甲區死了倆,一個是紮貨的時候從貨堆上摔下來,後腦著地。再一個就是去領補給,走得太靠海,直接被浪卷走了。”
“我們防災備災做得好,這也是自然的。城裡人都太掉以輕心了,又沒有港務局盯著……居委會乾喊兩聲罷了,也不能罰錢。不遇到事情還好,遇到事情了,可不就亂糟糟的?還是咱們碼頭好,井井有條的,物資什麼的都給備好了,現在城裡,連水都沒得喝,這人是渴不得的,給喝了汙染過的河水井水,怕不是很快就要出瘟疫了。”
“如此看來,還有得亂呢!怕不是要死個千把人才算完?對了,你們要進城的話,可得穿好雨鞋,連國賓館的玻璃都掉完了,現在街上很危險,穿草鞋是搪不牢的,往年都有這樣的,災中沒事,災後乾活的時候,把手腳一割傷,汙水裡一泡,發起燒來,最後沒命、截肢的,多得很!”
力工們按理其實也是不好擅離的,但這條規定執行得不算太嚴格,災後回家看看這屬於人之常情,力工反正收入也不算太高的,根本不怕罰,隻有吏目被牢牢束縛。這些力工明顯有溜回家看過情況的了,回來說嘴,都說城裡損失更重更混亂,碼頭邊刮倒龍門吊的大風,入城更是造成極大的破壞,大樹被連根拔起的都有不少,砸死人的也很多,不少聯防隊的人都受了程度不一的傷。
這話無疑給葛愛娣添了心事,回答辦公室,沒見到家裡人捎來的口信和物資,她心就提得更高了:這幾年來,隻要一有颶風警報,港務局全員備勤,基本都不能回家,家裡人也知道他們辛苦,災後都會來港務局送點東西,由內勤放在工位上,一個是報平安,一個也是報個家門,內勤如果收到什麼消息,也會告訴他們。
徐大發沒送東西過來,或許是因為前幾次城裡都沒受大災,還顧得上,這一次則自顧不暇,也或者是因為站前街還沒疏浚出來,那些力工都是抄小路或者跳房頂走的,徐大發沒那個身手和決心。大概總不會是因為他出事了,定有彆的緣故。
多年夫妻,雖然談不上什麼情啊愛的,但已是彼此長成骨肉般了,沒收到家裡的平安消息,葛愛娣心裡很不得勁,做了彙報之後,又陀螺般投入工作,忙得不可開交,但卻總覺得吊著一口氣,始終無法完全放下這件事。這一整天又是協調物資,確保食水供給,又是各種填表找人,下午回包乾區又巡邏一遍,確定丙區後天早上應該能恢複工作,已經是累得頭暈目眩了。
到了傍晚,她本該回丙區臨時指揮中心去歇著,但猶豫再三,還是決定回港務局看看,寧可一會摸黑再回:電肯定是停了的,電線杆都倒了很多根,碼頭這裡除了港務局本部有蒸汽機發電機保供電之外,彆處都是用回煤油燈照明。葛愛娣是負責乾部必須在丙區過夜備勤,摸黑在碼頭走,在大災剛過的階段其實是比較危險的,很容易絆倒受傷。
但她也實在放心不下:都過了一天了,站前街怎麼也疏浚出一點來了吧,不至於完全不能走,就算大發受了點傷,謝恩不懂事,福順是個貼心的,應該也能想到來給她報個信。
夕陽沉沉,海邊一片金鱗萬彩,平靜得就好像昨日的狂風暴雨都是幻覺,隻有那一陣陣劇烈而複雜的臭味,提醒著她這一切並非妄想:碼頭邊劇烈的異味找到源頭了,果然是一頭死豬卡在岸邊翻覆的漁舟之下,船剛一翻開,那股子味兒就熏得人退避三舍。
葛愛娣恰好撞到了運屍身的推車隊,連忙快走了幾步,從車隊邊上超過去,免得一路都吃臭氣:除了死豬之外,還有死魚、死雞乃至於隻剩下零星部位的人屍,一條人腿,褲子、鞋都還在,但主軀乾卻不知去哪裡了。
葛愛娣隨意瞥了幾眼,也是心裡發毛,她好些年沒見過死人,仔細想想,十多年前村裡年年有人餓死、病死、爭水爭肥械鬥而死,有許多被隨意拋棄在亂葬崗的日子,竟如一夢,不知不覺間已經全忘光了,這一次天災似乎反而才讓她清醒過來,又好像陷入一種新的虛幻感:似乎過去十幾年曾讓她無比歡欣鼓舞的所有進步,其實也都微不足道,根本不值得驕傲,在自然麵前,人的所有掙紮都極為渺小,生產力再怎麼發展,也無法改變人的命運——被自然隨意擺布的,隻能隨波逐流的小小動物而已。個人的努力,無關緊要,一個意外就能讓一輩子所有的奮鬥完全歸零。
這樣的想法,年輕時是不會有的,那時候太餓了,哪有心思思索這些,隻有掙紮求活的強烈欲望,根本不去想將來,隻想著下一頓的飽餐。當溫飽不成問題之後,有了可以失去的東西,才會畏懼起這些無法抗衡的敵人。
尤其是人到中年,見多了看多了,內心似乎更是消極畏懼,葛愛娣幾乎已經不記得自己上次毫無保留的歡笑,是在什麼時候了。這和她剛剛進入買地時的預期完全不符——雖然那時候她依舊隻是個忐忑的,近乎一無所有的農婦,但現在她卻極為懷念那段純粹而充滿了希望的時光。
倒黴遇到了運屍隊……真是晦氣,她腳步匆匆地進了本部,臉上還帶著買地女吏目必備的那種氣質:滿不在乎的豪情,幾乎不會枯竭的旺盛精力,以及絕對堅定的強勢。但實則心中卻非常疲乏煩悶,先不問收發部的內勤,而是走到自己部門的大辦公區,隔遠一看,自己的小辦公室門口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葛愛娣心中就是一沉,許多不祥的猜測,苦苦抑製了一天,此刻都變本加厲地冒出頭來。大發他該不會……不對,那樣的話也要有人來報信的……
“真的?竟有此事?難以想象啊!”
“可不是真真兒的,要不是聽張二哥親口說起,我也不敢信……”
大辦公區裡,有些留守本部的吏目正聚在一起說話,見到葛愛娣回來,忙都湧了過來,七嘴八舌地道,“葛局,你可算是回來了!我們等著給你送口信呢,我們小李托一個相熟的力工,幫他到家裡看看他的老母親,張二哥和你們家就隔了一條街,說家裡受災很嚴重,好像是樹倒了,居委會主任直接被砸暈過去,現在還在醫院裡,你們家徐大哥也砸斷了胳膊——”
大發胳膊居然斷了!難怪沒來送信——
人沒事就好,葛愛娣先是大鬆了一口氣,隨後也不免有些煩亂起來,想著家裡該如何安排陪護,又是一陣糟心惱火,竟蠻不講理般,暗自埋怨起徐大發的笨拙:就不知道躲躲嗎——真是沒用!現在好了,局裡離不開她,家裡又多一件事,怎麼忙得過來?
“區裡當時是亂成了一鍋粥,風力又大,大多數人家都是受災了,那叫一個慌亂,後來還內澇淹水——”
大家急著報信兒,也沒留意她的神色,都是爭著說,“您再沒想到,是誰挺身而出,把主任那一隊人的職責接過去的——就是你們家的謝恩!”
“什麼,謝恩?!”
謝恩居然在那麼大的風雨中跑出門去了?!
葛愛娣的聲音尖銳得自己都聽不出來,她死死地一把抓住了同僚的胳膊,“她——她——”
“您都不知道,當時有多危險!西街托兒所整個一樓全淹了,張二哥家就一個老母親和他小兒子在,他們家廚房是土屋,整個塌了一半,張太婆被困在裡麵,叫都叫不出來,要不是謝恩細心問了小囡囡,怕不是要被淹死了?謝恩一聽太婆在裡麵,二話不說就跳進去了,您說多嚇人!張二哥說著都沒人色!她進去沒多久,一聲大響,屋子又垮了一塊——那麼大的木頭就這樣砸下來!”
“要不是謝恩機靈想得快,一把把張太婆拖到靠主屋那麵牆下,太婆就要被砸死了!結果,這一砸倒好,人沒事,路砸出來了,她把張太婆背出來,送到避難所去了!張二哥說等這邊事完要去你們家給謝恩磕頭呢!”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尤其又是局長年幼的女兒,立下這樣的大功,大家都是津津樂道,好一頓誇,說完了,大家見葛愛娣不言不語,麵色慘白,手裡捏著椅背,雙目發直,對於大家的話都是似聽非聽的,這才慌了神,“局……局長?”
伸手輕輕一點,葛愛娣雙眼一翻,仰頭就栽了過去,大家頓時一陣大亂,“呀!不好了!局長暈過去了——”,找書加書可加qq群8878050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