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需要,剛從中級班畢業,這就能去念大學了,考都不用考,出來之後,總有人為你提供個很好的,容易見成績的職位……你不要以為我是妒忌,謝恩,這條路媽也走過,開始很順,走到後來,心裡發虛,走不下去了,因為我沒有基礎,到後來你才會發現,你的每一步不是白邁的,每一步都要由你年輕時候打下的基礎來承托,你沒有基礎,就沒法再往前跨一步!一步都難!甚至,在那個時候,懂得止步已經難得了,如果少了分寸,胡亂往前走,一跤栽下萬丈深淵,也不是不可能。”
她平靜地說,“媽是苦出身,你不一樣,謝恩,你的起步是從我們的終點邁出去的,你從小沒吃過苦,一路又有人捧著,走到了那樣的高處,身邊聽到的全是好話……以我對你的理解,你本來就膽大,被這樣縱容,難免更加自信狂妄。我是懂得止步的,但是,謝恩……我怕,等到你將來到了那樣的時候,你會不知道什麼時候該駐足,等你那時候往下摔的話,我和你爹,就真的沒法接住你了。”
“一個人,不可能一輩子不犯錯,我情願你現在先彆著急出發,先把基礎打一打,在起步的時候,你走歪了也好,把什麼錯都犯了也好,沒有人會看到,沒有人會記住,沒有什麼收拾不了,因為你還很低,你可以惹麻煩、繞彎路,等你把該犯的錯犯了,該打的基礎打好了,你往前走去,那條越來越窄,越來越不穩當的路上,你每一步就都能走得清楚,心裡有底,因為你實實在在地知道,道路下頭的地基是什麼,它能怎麼支持你,承托你的腳步,你該怎麼使力……”
又被否定了,難道她就真的不知進退到這個地步嗎?以至於母親總擔心她行差踏錯,葛謝恩的不服氣是顯然的,但不像是從前,一味地隻是對抗,她的耳根子終於是軟上一些了,或許是母親的親身經曆,對她來說也有一定的權威,或許,她對自己也不是那麼的有信心,無法抬頭挺胸地說出,‘我能為我的所有行為負責’,少年人很少有這樣的底氣,尤其對於一些優秀的少年來說,他們能認識到自己的局限,而非一味賭氣放下豪言,卻壓根沒想明白這句話的真正意思。
然而,要她真正接受葛愛娣的觀點,而不做任何反抗,也是困難的,尤其要丟棄的,是這麼好的機會,葛謝恩並非完全不虛榮的人,她也還掙紮著有所留戀。她垂下了腦袋,輕聲說,“但是……難道組織部就沒想過這些嗎?學習期間,也有去接觸社會,去農村調研的機會……”
葛愛娣失笑了,“謝恩,組織部培養的是吏目,不是自家的兒女,他們需要的是能寫上材料的成績——六姐要看到女吏目在某方麵的特殊表現,他們就要做出這樣一份材料,顯示出他們有在做事。你知道他們一年要安排多少吏目來上學進修?”
“就算十年、二十年後,你基礎沒打好,止步了,你犯錯了,從位置上跌落下去了,做的決策連累到了百姓的生活,造成了惡劣的後果……那和他們又有什麼關係?”
這話顯然超出了少年人對於衙門那盲目的信任而產生的薄弱想象,葛謝恩說不出話了,她沒有一句話能反駁母親,葛愛娣的敘述,好像是一記記溫柔的巴掌,力道不大,但扇在她臉上卻比從前任何一次狂風驟雨般的訓斥都難捱。
“你當他們隻提拔一個吏目,隻關注一個吏目麼?不說旁的,就說這一次羊城港風災,得到栽培機會的,難道就隻有你一個人?隻要最後有一個人能一直往前走,他們的工作就是成功的——難道還要對每個苗子精心嗬護?”
“謝恩,機會給了,陽光灑下去了,誰能最後結出果實,看的就是自家了。自家的稟賦、才智,家庭的支持、教育……一層層篩選下去,去蕪存菁,最後才有那麼一兩個人走到最後,有了偶爾出現在六姐身邊的機會——這樣的人,本來也不需要很多的,絕大多數人,總是在某一時刻會掉隊,會留在原地。他們又為什麼要在乎你的基礎牢不牢呢?隻要你在他們需要的時候足夠耀眼,能發揮出應有的作用,不就很好了嗎?”
無可反駁的道理,甚至,再往深想一層,如果隻是當做棋子來用的話,甚至說不定他們還希望葛謝恩的基礎薄弱些,思想簡單些,如此才方便他們操縱和撥弄——葛謝恩想到的不是組織部的吏目,而是這些天明裡暗裡前來結交的那些社會上的能人,她有一種陌生而驚悚的感覺,她似乎看到了全新的,廣闊的世界,卻也在母親的點撥下,看到了這個真實的廣大世界中,所存在的種種危機,讓她燃起了極大的畏懼,一時間裹足不前,再也沒有了從前那橫衝直撞的豪情。
出去組織救災的時候,怎麼沒有想這些呢?大概……大概是因為救災的時候,需要的是那股子豁出去的魄力,而在這樣陌生的、充滿了陷阱的世界中,依舊秉持心中的理想,往前邁步,需要的卻是另一種勇氣吧……你必須不斷地拷問自己,不斷地認識自己,不斷地承認著、發現著自己的弱點,不斷去索取著、培養著自己的遠見。
在這一刻,屬於少年人的熱血,在成年人的,真實的世界中,就好像遇到了狂風暴雨,遇到了另一場風災,被不斷地吹涼澆滅,在理想的世界,現實就是最嚴酷的颶風,這股風不會停止,一個人必須非常的強韌,才能在風中弓著身子,艱難地前行。
這是必要的嗎?它未必是,葛謝恩意識到,絕大多數人都早已停住了腳步,就一如母親一樣,他們放棄了這一麵的世界,選擇紮根於現實,就如同——被自己暗中嫌棄的母親一樣,活得庸俗而瑣碎,充滿了種種人性的弱點。
隻是此刻,當她見識到了真正的世界之後,她不再如從前一樣,對這種庸俗暗懷厭惡了,她紮紮實實地感受到了它的吸引力,它是熟悉的、實在的、安全而溫暖的,不論什麼時候,庸俗總是擁抱著你,就如同你的母親,而理想卻往往遍是荊棘,對於人性來說,它才是不折不扣的奢侈品,隻有少數天賦異稟者,有資格秉持前行。
她……是那些天賦的不凡的人嗎?葛謝恩也難免有些猶豫了,如果在這時候放棄,她會不會甚至比母親還更庸俗呢?就如同母親所說,母親的起步那麼低,也依舊往前走了這麼一條長路,而葛謝恩的起點,就是母親的終點,如果她也就停留在此處的話,她還有什麼資格暗中瞧不起母親呢?
即便不去思索這些,擺在眼前的路,她該怎麼選呢?誰舍得把儲備乾部的機會拒之門外?她……真的能視功名如糞土,能如此不貪得嗎?
葛謝恩的母親倒沒有強迫她放棄,隻是把路在她麵前擺得很清楚。葛謝恩很清楚地知道,她可以去做儲備乾部,隻要她能接受將來或許會因為缺乏基礎而止步——這也不是必然的事,甚至,如果她沒有什麼不切實際的高遠理想的話,她就更該順著這條路往前走了。
放棄所謂的‘不平則鳴’,踏踏實實地做好被交辦的工作,將來或許她的職位還會比母親更高。母親和她所談的,是政治上的基礎,並非每個吏目都是政治人物,有自己的政治理想,把吏目當做一份工作,這才是絕大多數吏目包括母親的常態。
當然,做好工作也需要基礎,但畢竟沒有政治的要求來得高。政治,是天下最優秀的精英雲集的棋局,想要入局,當然對各方麵的要求都是高到離奇的程度。想要摻和其中,就首先必須證明自己的優越,否則,大家都是人,彆人的命運憑什麼就交到你手上,由你來帶領,你來決定?
她對自己當然一貫是自信的,但……她有沒有這麼優秀?有沒有這份稟賦?本質上來講,她是不是個俗人,眼下的野心,隻是因為她還無法接受自己的平庸,最終,若乾年後,她也還是要回到母親的生活軌跡上來,成為一個絮絮叨叨的,總是鬱鬱不樂的俗人?
在所有對未來的設想中,這似乎是葛謝恩最無法接受最憎恨的結局,也可以說她現在涉世未深,不知道其餘結局的可怕,但此刻,的確就是這股情緒,讓她翻來覆去夜不成寐。這股子心中灼燒的悶火,讓她好幾天功夫都鬱鬱寡歡、坐立不安,然而,麵對父親和表姐的探問,葛謝恩卻又避而不談——這些思量不但隱私,而且她也覺得的確是說不清楚。
該怎麼辦呢?
災後重建,事情太多了,母親去港務局值宿,這周都不回來,倒也給葛謝恩提供了一個喘息的機會,免得從母親臉上看到她的明悟——那是葛謝恩最害怕的表情,好像被母親看穿了她的弱點和局限,在一刻,自身的不堪和軟弱,似乎被完全攤放在陽光下,那樣的赤.裸,容不下絲毫的遮掩。隨後浮現的輕視,則是少女無法承受的羞辱:她似乎也和她一貫看不起的那些人,那些東西,沒有太多的差彆,甚至於,比它們,或許還要更虛偽一些。
到底是基於自尊,還是為了理想,又或者,這兩者已經混淆不清了?葛謝恩的思想,就猶如一團亂麻,讓她有些絕望:在短時間內,這股混亂似乎是很難整理出頭緒了。這種感覺也的確讓她相當痛苦,以至於當她有一天醒來以後,突然間衝動地做出決定,並且去了衙門一趟,把事情辦妥之後,固然也有對決定的後怕和顧慮,但卻也因為結束了這種長久的猶豫,再也沒有回頭的餘地,感到了強烈的解脫。
“我要出差去了!”
她回家告知父親時,當然引起了父親極大的詫異,葛謝恩板著臉,一本正經地說,“我已經和衙門說好了,把儲備乾部的學習延後三年——這三年間,我申請作為基層辦事員,去最艱苦的地方工作,去積累經驗,去接觸和幫助最困苦的百姓。”
她竭力壓製著不知從何而來的得意心情——看吧!她就是如此的富有遠見,隻有胸懷大誌者才甘願如此打磨自己,而葛謝恩已證明了她有高談闊論的資格,她的確是言行相符者。“一直以來,我不都說麼,其實我們買地治理工作的主要內容,不是說把羊城港這樣的地方,打理得更加花團錦簇,而是要把廣袤國土上,那些窮困百姓的生活加以改變。”
“既然我是這樣說的,那就更該從我開始去做了!這三年,算是衙門給我的一個機會,我要求三年結束後,對我進行考察,如果考察合格,那就回來學習,如果不合格,彆的吏目怎麼樣,我就怎麼樣,我願意繼續在邊遠地區,工作到考察合格為止!”
她的豪言壯語,直接把父親給說暈倒了,葛謝恩在一個月內,先後把父母兩人都給氣暈了一次,但她的自我感覺卻始終都相當良好,立刻就開始積極的為自己的出差做起了準備——組織部倒也絲毫不含糊,和葛謝恩數次確定了她的決心之後,就真給她安排了一個絕對是最艱苦、最危險的崗位——葛謝恩要作為救災隊的一員,去山陰的乾旱鼠疫災區救災了!,找書加書可加qq群8878050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