礦洞在最開始,是相當寬闊的,采光也好,人們毫無壓力地魚貫往前走著,多數都昂首挺胸,三人成列,往前走了大約十幾米,便開始有分道了,每個道岔上方都有標識,楚礦長帶著連翹,沿著寬敞的主路繼續往前走,很快便看到了一個礦車站——這裡往前,鐵軌就開始斜斜向下,消失在小小洞口的幽暗之中。
礦工們陸續乘上一個個小拖鬥,往前方駛去,因為坡度較緩,速度不算太快,走了很久,還能聽到吱吱呀呀的聲音,還有工人們手中陸續亮起的煤油燈,一團團小小的光暈,在黑暗中一閃一閃,真不知道要到了哪裡,才算是終點。
連翹走到這裡,也算是明白為何六姐把礦奴作為大多數懲罰的終點了——沒有一點膽量,真的是做不了這一行的,這感覺就像是前去陰曹地府似的,四周全是一片濃黑,除了手心的一點光亮,再也沒有彆的光源,就這樣一直往深裡,一直往黑暗裡去……六姐為何要把所有男犯都投入礦山呢?大概是除了刑徒之外,哪怕報酬不低,肯做這行的百姓也不會太多罷!
若是讓連翹說,隻要有得選,她是不願做這個的,她有一種輕微的戰栗感,這個自負聰明,一向也十分聰明的女娘不禁發現,自己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古往今來,那些所有的礦,它們都是怎麼從地底下變出來的呢?
她的地理知識已經足夠她明白,絕大多數礦產都不在露天生長,而是多數埋藏在山中,買活軍的礦洞,已經算是條件極好的了,按連翹所想,敏朝的礦山是絕對不會有鐵軌和煤油燈的,即便如此,采礦都是這樣艱苦的事情,盜礦之徒始終隻是少數,規模龐大的官礦之中,那些如螞蟻搬家一樣在礦洞中一點點地搬運礦石的礦工們,他們有多少能活過三十歲呢?
“該我們上車了!”楚礦長拍了拍連翹的肩膀,“若是覺得空氣汙濁,可以帶上口罩,不過,要是感覺喘不上氣了,便和我說,我們立刻返回。”
礦下的空氣當然是絕不如井上那麼新鮮的,不過,在鐵軌上還好,可以感受到吹拂著的風力,雖然其中混有粉塵,令人咳嗽,但至少是流通的空氣。連翹坐上小拖鬥,張望四處,什麼都看不見,隻有每個支路上的一點微光,照亮了礦洞的編號,有些黑黝黝的洞口沒有編號,還有柵欄封鎖著,更有些可以隱約看到洞口垮塌的形狀,楚礦長輕聲說,“1-14這個洞……塌方的時候裡麵還有七個工人。”
哪怕是完全遵守規則,礦井仍然是有可能塌方的,而塌方也就幾乎意味著無人生還,尤其是這種大石頭垮塌的洞口,用炸的,隻會帶來更嚴重的垮塌,用挖的,那要什麼時候能挖開?有時候,塌方時工人還沒有死,他們是在營救過程中慢慢死在洞裡的,當敲打的聲音逐漸微弱時,營救也就心照不宣地結束了。連翹望著車裡的同行人,他們都有一種習以為常的麻木,並不凝視那個洞口,反而各自把視線調開了。
是啊,多看多想什麼呢?下井的人,誰不是同林鳥?今日是他們倒了黴,明日或許就是自己了,各自聽天由命罷了!不論如何,礦是不能不采的,不論是買活軍還是敏朝,社會生產總是需要大量的礦產,而這也就意味著,你要從同事的屍骨邊經過,習以為常地開始自己一天的工作。
總是要有人挖礦的——連翹想,從古到今,這些礦工大約都很少留有子嗣,他們大概多數都是沒有成親的,因為礦工——哪怕是在買活軍這裡,多數也是很窮的,很流行讓刑徒來做,這樣就不必給錢了,也不必在乎他們的性命……隻有最窮、最倒黴的人才會來做礦工。進了礦山,還有成家的可能嗎?
沒有血脈流傳,沒有記憶,甚至於沒有和城鎮的接觸,這些人默默地來到深山,默默地消失在山裡,而天下的人們,其餘的百姓們,他們花銷著這些人采出的金銀,鍛打著這些人采出的銅鐵,連翹很少用極大的視角來敘事,但此刻她不禁想道——由古至今,社會的文明,起碼有一多半寄托在礦產之上,這也就意味著,從古至今,有這麼多沉默的血肉,在地下深處掩埋。
無人知曉,無人記敘,甚至無人在意。社會享用著他們在絕對的黑暗中鑿出的礦產,沉默地啜飲著他們的屍身,文明一步步往前發展,留在背後的是這些消耗品,這些活動的血肉——
她忍不住又打了個寒噤:但是,如果要用市場化來進行定價的話,誰能承受得了礦產的價格呢?連翹簡直無法定價,這樣的危險性,這樣惡劣的工作環境,若不是用犯人的話,一日沒有七八十文,怎麼會有百姓願意下井,願意來做礦工呢?
但若真給了這樣的價錢,礦石的價格該升到多高?礦產漲價,萬物必然跟漲,社會經濟承受得起這樣的波動嗎?
說來好笑,在這一刻,連翹心中,對於謝六姐牢不可破的信仰,終於出現了第一絲極為細小的動搖,她先想到了剝削——這難道不算是實實在在的剝削嗎?
當然,很快的她立刻為六姐找到了借口——用的是犯人!這也是他們該當的!
不用犯人的話用誰?誰來都是這個條件,誰來都有可能死,礦石不能不挖,不用犯人的話,找誰來呢?
但連翹很快就想到了第二點:買活軍總有一天是要統一華夏的,犯人們,如果他們不是該死的話,那也總是要出去的,少了攻城掠地之後,第一批清算時大批量產生的犯人,以買活軍治下如今的犯罪率來說,迎來的必定是礦工的枯竭。
到了那時候,買活軍該怎麼辦呢?他們又該從哪裡去獲得廉價的礦產呢,如果他們始終堅持人人平等,沒有人天生有罪——她現在感受到了舊式的邏輯那強烈的誘惑力,啊,為了便宜的礦產,是不是該把一些人永遠地固定在罪人的位置上,讓他們天然便該用自己的生命換來便宜的礦石,滋養著文明繼續大步前進,讓他們成為被放棄的人。
這樣做很殘忍,但,片刻的不忍,又如何能與利益的香甜比較?便宜的礦石——這已經不是香甜了,這就是買活軍的血液,買活軍那各式各樣的鐵器,千奇百怪的合金,買活軍的玻璃,買活軍的水泥……哪有一刻離得開這些便宜的礦產!
就像是六姐,為什麼不急於攻占其餘華夏之地,而是去占領南麵?
連翹心底掠過了一絲疑慮:固然,六姐已經將戰略目標說得很明白了,但……她是不是也有一些不能明說的考量呢?
去南麵諸島,必然會有一大批戰俘可以投入礦山——而北方、西部的諸多區域,若是被買活軍占去了,按照買活軍的做法,不過五六年,第一批犯人出於之後,又有誰來為買活軍開采礦產,得到這些現在正用便宜的價格,一船一船的運來港口的礦石呢?
那些遠處的礦山之中,是誰在采礦,他們在怎樣的環境之下采礦,這些礦石之上沾了多少血腥……
這些事,六姐是早已心中有數,還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保持著恰到好處的糊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