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案對百姓的影響,最大的一點是在陳年積案的登記上,雖然真正去登記的人並不多,但買活軍推出的政策,讓那些曾被迫害的人都感到很解氣,同時也讓徐家這樣,暫且還在買活軍勢力範圍之外的世家,感到了相當的壓力——徐俠客一家子倒是不怕什麼,他常年在外,也不事生產,不曾接手俗務,從南洋回來,將家一分,田地一賣,彆人就是首告了族人,也牽連不到他身上。但是,作為宗族的一份子,自然能感受到這個政策對於宗族的極大威脅。
等到‘宋三毀公文案’再一出,泉州城內人人自危,眼看這對宗族出身的底層吏目的排擠,就要逐漸蔓延開來,成為一場政治運動了,太夫人自然也明白,徐家獻田之後,即便僥幸打點了上下,保住了大多數人的性命,但想要留在江陰繼續繁衍生息,如同以前一樣,辦事處處方便,興旺發達,在地方上甚有名望麵子……這是再也不能了,宗族出身的年輕人,若是想考吏目,不是比一般人更難,更要受挑剔,恐怕就是隻能考到外地做官,想要留在本地混官場,給予族人照拂,衙門也是容不下他們的。
且不說此舉是對是錯,徐家母子都自知自家不是‘挽天傾’的人物,隻能隨機應變,依著命運的安排從容前行。江陰的產業將要大打折扣,這是顯然的事,徐太夫人恐怕也要終老雲縣,不會再回那動蕩之地去了——若無宗族的照拂,反而有親戚的煩擾,還不如在雲縣養老呢,至少雲縣有醫院,這裡的醫療水平,在此時莫說敏朝,哪怕是全天下都沒有能比較的地方。
這些消息,不能說是好是壞,但可以肯定是好事的還有一點,那就是徐俠客的文集是非常暢銷的,這也讓他和采風使張宗子一樣,旦夕之間,便從不事生產的浪蕩子弟,變成了白手起家,闖出一片天地的江湖奇俠。
張宗子是會寫報道,會排戲,不過幾年的功夫,便靠著自己,在雲縣置辦了不少房產,將家人都安置在其中——他祖父也過來養老了,紹興的偌大家業,分給各房,這個家分得十分徹底,浮財散得幾乎一乾二淨,隻留下田地,收些便宜的佃租,留著將來獻給買活軍,其餘的商鋪、房舍,多數都轉賣給了彆人,所得的巨額財富,均分給各房,此後便由他們任意花銷。
張宗子的祖父,則帶著他們得到的份額,遷居到雲縣,又將銀錢捐了至少一半給買活軍,買活軍送給他們家一付匾額,【積善之家必有餘慶】,說白了,這匾額就是張家的護身符,張家這算是成功上岸,在買活軍這裡安頓下來,不必再時刻擔憂有人構陷勒索自己。便是餘下幾房族人的糟心事被翻出來,最多是跟著被扣扣政審分,卻不會被株連著一道送入礦山去——如今各地民間,越是靠買活軍這裡近的,就越是有些無賴威嚇富戶,倘若不交銀子,便要來買活軍這裡督促備案,將來把他們闔家前程都斷送了雲雲。
張宗子、徐俠客這二人的近親,雖然多是無劣跡的富戶,但細究原因,能夠成功脫身,最大的原因還是他們對於買活軍的用處很大,如今買活軍的規矩正在深入人心——有用之人,總是能得到一些寬待,於是要好生工作的原因又多了一條,這讓本來就對本職工作如癡如狂的這兩人,更有借口投入工作了。
張宗子便很不願意回紹興成親,幾番推脫,要求未婚妻家中將她送到買活軍這裡來,先考過初級班的考試,再尋一門工作,徹底成為‘買式’新女娘,再來商談婚書,用的借口,正是買活軍的有用無用論,“我們正是因為對買活軍有用,而被寬待了幾分,既然如此,自然隻有勵精圖治、力爭上遊的份兒,什麼老式婚書、提早成婚、太太不工作,將來對景兒都是把柄隱患,都是不夠‘買化’的證據,沒聽過六姐常說的話嗎?‘細節決定成敗’!如今也算是場麵上的人了,如何能不在小處越發謹慎起來?”
他父親遠在魯王處,母親又歿了,祖父母實在是管束不了他,隻得由著張宗子胡鬨,此時又讓他下了南洋,而張宗子本來還因為那門親事十分煩惱——他倒也不是討厭了那小娘子,隻是自由自在慣了,又醉心工作,確實不想多添一層束縛,上船之後,便頓覺快意自由,每日裡隻是搗鼓著特彆發給他的手機,還有那個太陽能電池。
得了閒最大的愛好,就是到處拍照——他現在倒是學乖了,白日外出,都戴個鬥笠遮麵,再用黑紗障麵避暑,為的是怕暴曬過久,中暑昏厥,也因此,雖然上了海船,但膚色依舊格外白皙,偶然請徐俠客掌鏡拍照時,徐俠客拍的群像裡,張宗子若是沒戴鬥笠,總是白得最顯眼的那個。
徐俠客來買時間不久,對於如意手機這東西,還是上船後才逐漸摸索著使用,尚且還在戰戰兢兢的學習期內,遠不如張宗子、鄭地虎兩人玩得自如,這兩人因為玩手機還起過矛盾——鄭地虎非常迷戀手機中一款叫做‘貪吃蛇’的遊戲,可惜張宗子要限製充電次數,總是不給鄭地虎玩,二人屢屢因此口角,總以張宗子威脅要‘告六姐’作為結束。
“你看,今日早起,拍到了不少好照片!”
他們兩人出來的目的,就是為了寫文章,徐俠客要寫遊記,張宗子是要寫報道,兩人商議下來,徐俠客以寫景、寫船、寫見聞為主,張宗子則以寫這些開拓南洋的船客眾生相為主,雖然同去一地,但主題截然不同,因此張宗子愛拍人像,見徐俠客已經好過了些,便坐在床邊,指點著給他看自己一早拍的照片,“這張是後船他們船客去吃飯時拍的,隔著遠,但是鏡頭可以拉近,還能拍到船身的全景,真是威風凜凜!瞧那些船客,如螞蟻一般大小,細看卻還能分辨眉眼,多麼神奇。”
徐俠客自己還不太會拍照,因此他不敢多話,隻是不做聲,但深心裡,他覺得張宗子的照片拍得並不高明,買活軍的新式風帆大船,說到規格,哪裡是一般的鳥船、福船可以比較的?就是弗朗機人的戰艦,都無法與之媲美,但在張宗子的照片裡,便猶如玩具一般細小不堪,半點都不威風。
偏偏張宗子這個人,自我感覺總是極其良好,眼巴巴的望著徐俠客,似乎在等待他的誇獎——因張宗子比徐俠客多坐過許多次海船,自詡算是前輩,一路上對徐俠客也算是悉心照料,徐俠客實在不忍拂了他的意,但要昧著良心誇獎,又實在辦不到,也怕張宗子被他誇過,更加得意,到時候回雲縣時,手機裡塞滿了這樣的照片,要引來六姐的責罰。
因此,絞儘腦汁,指著上頭的腦袋道,“這些人,便是你和我說過的泉州宗族罪人嗎?他們人數眾多,在路上應該不會鬨事吧?說到此事,雖然不好妄議政治,但買活軍在泉州的處置,似乎也太苛刻了一些。”
張宗子一聽,果然轉移了注意力,便笑了起來,說道,“徐兄,話不是你這樣說的,買活軍的態度,對宗族來說,固然算是過苛了,但對百姓們來說,又是如何呢?”
說著,便忙又去自己的書箱裡翻出了一篇文章來,鄭重送給徐俠客,笑道,“你瞧瞧我選出的這篇讀者來信,便曉得了,傷的是多少人的心,又壯了多少人的膽氣,這裡頭的得失盈虧,可是分明得很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