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5章 新兼職(餘)(2 / 2)

買活 禦井烹香 7872 字 11個月前

第三等的人家,那是燒鐵爐子的,用的是蜂窩煤,一斤煤塊可以出兩斤蜂窩煤——蜂窩煤球一般一個也是一斤,是很好換算的,蜂窩煤比較省,但也燒得比較快,如果隻是做飯,一天三四塊煤足夠了,若帶取暖,一天七塊煤差不多屋裡能有個暖和氣,但夜裡必須要起來添煤球,否則早上起來,屋裡滴水成冰,人能凍出毛病。

若是一天能有十塊蜂窩煤燒的話——那這樣的人家還更情願砌個更暖和的磚爐子,使費差不多,但磚爐子砌在牆角,能暖一牆呢。鐵爐子比起來真不是個。

因此,從要煤塊兒還是要煤球,也就能看出各家的底蘊了,不論怎麼說,沒有燒炕的人家來領煤的,為了兩三天的使費下這個臉,和窮人爭,實在不值得,既然如此,便見不得秦嬸子仗著麵皮厚去廝混便宜,衛姑娘把她喝破,不少人都叫痛快,於是再沒有人敢下來渾水摸魚的——便不是衛家胡同的,這附近七八條胡同都來看熱鬨了,本胡同的街坊看著那,犯不著為了點便宜巴巴的回家取背簍,又過來排小半個時辰的隊,還要大聲回答買活軍的問題,歌頌女娘出門工作——不是真艱難了,丟不起這個人!

過了一個多時辰,煤發完了,衛姑娘往巷子裡看了又看,也沒人來領了,駝隊背上的背簍也快空了,不夠再發一趟的,眾人商議了一番,便就地解散,木頭和媳婦拿著賬回去使館交賬,衛家兄妹恰好就回家休息。等到明日再去附近的坊裡發放,此時街頭巷尾,已經隨處可以聽到這買活軍特色的民謠了——一聽韻腳和這直白言語,就是買活軍的歌謠,此時敏朝的童謠還都是些‘鸚哥樂,簷前掛,為甚過潼關,終日不說話’,按照時人的看法,這已經算是夠淺白的了,直到買活軍橫空出世,這才知道什麼叫大白話呢,倒是把原本的童謠都比得雅馴起來了。

所以說,雖然大家說的都是漢語,寫的也都是漢字(買活軍所用簡體字全都是在古籍中有出處的簡書),但語言習慣已有很大的不同,一張嘴,買味衝不衝真是立刻就辨彆出來的。衛姑娘原本說話時也注意著,不敢露出太多買味來,今日之後卻再無顧忌,回屋之後,不顧喉嚨嘶啞,指手畫腳,和衛太太學著今日各人的情狀,滿屋子都是她的笑聲,“您是不知道,四柱嫂子被我那一喊,皮都沒給臊得熟透了,以後瞧她還敢說我們壞話不?”

衛太太也感到這樣的回擊非常的解氣,不過當著衛夫子的麵不好多說什麼,隻是一邊笑一邊拿笤帚給衛姑娘身上掃煤灰,“這造得,這罩衫也就是穿這幾日了,等發完煤真不能要了。”

“沒事兒,買活軍說會給我們發一身新衣。”衛姑娘滿臉容光煥發,“我自個兒掃就行了,您給大哥掃去,他今日搬上搬下也是一身灰!”

衛夫子在裡屋咳嗽了一聲,“今日高聲大氣,喊的都是什麼呀?天子腳下,還是得注意點,彆教人胡亂說嘴,編排你們個投敵之罪去!”

“爹,那都是朝廷的人跟著看著的——使館裡今日謝七姐都出去舍煤了,朝廷還派護軍給開道守護呢,她也那樣喊的,也教人童謠,都是朝廷的人知道的——也沒說什麼,不都是一些宣揚女子出門工作的話嗎?”

衛姑娘拍完灰,洗了手臉,拿草紙濡濕了仔細地擦過鼻孔——一擦全是黑灰,又倒騰著嗓子,把嗓子裡的灰塵也咳嗽出去,這才換衣服上炕喝茶,“那我說,朝廷想開女特科好幾年了,阻力一直很大,他們大概也希望女子出門工作,在這件事上,和使團是一條心,我們隻喊這些,也不禮拜六姐,出不了什麼事的。”

這話也有幾分見地,衛夫子唔了一聲,不說話了,過了一會,自言自語地道,“買活軍真好手段。”

“快來吃飯了。”衛太太已經端了一大碗麵條過來,小鍋炸了金黃的雞蛋醬,“今兒可累著我們少爺、小姐了,得好好補一補。小三兒,解一頭蒜來。”

“哎!”小三兒飛奔去廚房,解開蒜辮子,仔細地掰下一頭蒜,“姐姐,我來給您剝蒜!”

“可累著我們家三少爺了!”

一家人歡聲笑語,上炕吃麵,都是喜氣洋洋,衛大郎禿嚕禿嚕已經是半碗雜麵條進肚子了,一抹嘴,剝了一瓣蒜送進嘴裡,嘎吱嘎吱地咬著,透出一口愜意的長氣來,突然問道,“今日,那楊寡婦怎麼沒來?”

屋子裡頓時一靜,衛姑娘也止住了吃麵的動作,不知為何,她有些不安了,“是啊,我開始還盼著她來,想著好歹臊她幾句呢,沒想到楊嬸氣性這麼大,真就不來了——又何必呢?不就是幾句話嗎?”

衛夫子頭也不抬,淡淡說,“就是那幾句話,要了她的命她也不能說——這些話,你們說得,她說不得。”

兩家比鄰住著,楊家的情況,衛家是儘知的:楊寡婦青年守寡,是靠著娘家,才勉強守住了自家的這小院子,好容易把孩子拉拔到二十幾歲,還沒來得及說親人就走了,連個後都沒留,娘家也敗落了,她大伯子厚著臉皮要給她過繼嗣子,吞了他家的小院子,是楊寡婦守節二十多年,這裡坊表彰的節婦名頭,才擋住了楊家人的覬覦。

為了守住這節婦的名頭,房子也不敢往外租,除了城外幾畝田地的出息之外,她是一無所有,日子過得極其儉省苛刻,這樣的人如何能為了幾斤煤在眾目睽睽之下喊這些?為了幾斤煤給謝六姐磕頭?她必是不會來的,衛姑娘想到這裡,也囁嚅道,“不說就不說唄……難道我真不給她煤了?”

“那不行,規矩在這裡,她就是來了,場麵在那,不喊你也不能給。”衛太太卻有不同的看法,“今日她就來不了——唉,一般艱難的人家,家家有煤,就她沒有,可憐見的。”

她也消了氣,對衛大郎道,“一會你從咱家煤堆撿二十斤煤,給她家送去,下回怎麼樣再說,今兒這會得送。”

這算是忍氣吞聲了,說是以德報怨也可以,不過衛姑娘悶聲沒反對,衛夫子點頭道,“多少年鄰居了,也該的——妮兒小時候常去摘她家榆錢吃,她也沒說過什麼。”

這都是七八年前的事了,衛姑娘早已忘懷,她記事以來,楊寡婦便是沉默寡言、閉門不出,隻是在小院子裡幽居度日。隻是這些年來抬頭不見低頭見,遠親不如近鄰,在感情上還是有些親近,因此前些日子聽了那幾句話,也是格外憤怒。

本來心中設想著多少羞辱楊寡婦的念頭,想著要如何炮製她,才能消氣,可如今楊寡婦閉門不出,她心裡又有些說不出的不安,反倒是生出些後悔來,自覺自己考量得是還不夠周全,楊寡婦或許也有她的難處。因此,也就不再反對母親的外交示好,眾人吃完飯,便看著衛大郎出去撿了一背簍的煤,出小院子去隔壁叩門了。

“楊嬸,楊嬸?”

衛大郎叩了好一會門,屋內都沒人應聲,隻能悻悻歸來,道,“許是聽出我聲口了,還生氣呢,不肯開門。”

這也就隻能隨她去了,眾人便不再計較此事,隻是衛姑娘多少有些掛心,下午晚上豎著耳朵,隻沒聽見隔壁開門的動靜,到了第二天一早,她心裡存了事,早起便踩在凳子上,隔了院牆看去,卻見楊寡婦的院子裡白雪茫茫,根本就沒有腳印——連著幾天都沒出屋門了!

“不好啦!不好啦!”

衛姑娘立刻叫了起來,“出人命啦,楊嬸都不曾出屋取煤——這都幾天了,爐子早燒完了,她、她——”

這一聲不要緊,巷子裡頓時熱鬨了起來,衛家院子裡立刻擠進不少人爬凳子看,又有人匆匆去找裡正,不一會,裡正過來,指揮著衛大郎翻牆去開了門,一群人在門口等著,衛太太帶了婦女們,擎著油燈一擁而入,過了一會屋內便傳出歎息低泣之聲,眾人心底雪亮:這人肯定沒了,不知什麼時候,悄無聲息就凍死啦!

衛姑娘站在自家院門前,倚著門看著這亂糟糟一幕,一回頭不覺又看到了牆邊背簍裡那一背簍的煤塊兒,激憤時她也罵過楊寡婦活該凍死,可這會兒,‘仇人’真凍死了,她卻半點不覺解氣,心裡空落落的,真不知是什麼滋味,那股子打從心底滋生出來的熱氣,似乎不知不覺已悄然褪去,又打從心底生出了空洞和不滿來。

“怎麼會這樣子。”她忽然間紅了眼眶,低下頭去,想著,“為什麼就非得這樣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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