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想什麼?”丈夫問了,他的聲音透著深思,似乎也還在沉吟著之後的布局,朝堂中的爭論……良妃此事,必定會在朝野間激起軒然大波,揭貼已經四處散發,明早彆宮將會很熱鬨的。
“妾在想……”話到嘴邊,轉了個彎,“當一個學說支持的政治體係,在極力保證繼承人的繼承權,卻完全無法保證繼承人的教育時,是不是已經意味著其學說本身完全失去生命力,不再適應當前生產力的需要了。”
話有些繞口,但也是皇後的真心話,而且是純正的買式語言,她是真正感到迷茫了。而皇帝也很清楚她的意思,發出了輕輕的笑聲,“沒想到朕對儒學竟如此不屑,對買學竟如此推崇?”
“確然沒有想到。”
“不過,你說的有道理,不錯,儒學綱常體係之僵化,可見一斑了。和體係對抗的也絕非朕一人而已,世廟、神廟,經年累月均不上朝,便是表達對於體係的不滿。在儒學的理想模型裡,皇帝最好就是擺在金鑾殿裡的一隻死豬,沒有絲毫自己的見解,所謂聖天子垂拱而治。”
皇帝的話裡也出現了一絲深深的諷刺,“但這個模型對代表了各地小農經濟的士大夫來說,的確是利益最大化的選擇,共主起協調作用,地方治理權歸各地實權地主,在儒學框架建立起來時,它倒的確是適應時代的,那時候生產力太有限了,皇帝就算有心大治也無能為力。可如今,已一千多年過去,沒有什麼一成不變,儒學也到了該讓位於新的帝王心學的時候了……”
“此言雖是有理,但,獸窮則齧,鳥窮則啄,人窮則詐。自古及今,窮其下能不危者,未之有也……”
“你是擔心閣臣反撲?另外這話說得很不錯,是你自己想的嗎?”
“……這是《韓詩外傳》中的話!”
皇後有些無可奈何,見皇帝一副興致不大的樣子,知道皇帝素好理工,而儒學在這方麵的薄弱,使其完全失去了對皇帝的吸引力,便也不再掉書袋了,還是用皇帝喜歡的買式白話說道,“困獸猶鬥,陷入絕境中的儒學,最後的反撲必然也最猛烈!若說原本承受這波反撲的人是謝六姐,可如今——”
如今,皇帝要有所動作了,或許不知道哪一條政策,便會刺激了已經四麵楚歌的儒學,使得其體係中浮現大膽狂生,讓皇帝來承受這波反噬!新政,從來都是要掉腦袋的事情,就連皇帝的腦袋,都不是那麼穩當!
床笫間一時陷入了沉默,皇帝的手在被褥中尋到了皇後的手,輕輕地牽了起來,握了一握,夫妻二人十指糾纏,似乎同時都浮起了一種心酸的甜蜜,仿佛在飄搖的世道中,僅有兩人相依為命,即便男女之愛,或有一日將會衰退,但這樣相濡以沫之情,卻更加深刻,也更加持久。天下間尊皇攘夷者雖多,可真正為這個家打算的,除了他們兩人自己以外,又還有誰呢?
“信王從買地來了一封密信。”
低沉的話語,再度響了起來,在垂落的幔帳中回蕩。“謝六姐對他說,讓我明年最好不要亂來。”
“亂來?”
“不是施政,是遊樂,讓我不要亂出住處,謝六姐還說了一句話,她說:‘很奇怪,你們家的人都這麼喜歡水嗎?這不是第一個了,最好保護好自己,也不要得風寒’。”
遊湖,不是第一個——皇後倒抽了一口冷氣,不由得緊緊扣住皇帝的手:武廟便正是盛年遊湖,落水感染風寒而死!
當然了,謝六姐的話還可以解讀出很多含義,譬如她對皇帝現在的工作成果應當還算比較滿意,至少合作愉快,不認為換人會有更好的效果——哪怕立場敵對,要維係和平依然需要雙方上層富有政治智慧的溝通。不過,現在皇後已經被更驚悚的暗示嚇得六神無主了。
“我們都知道,六姐可以前知,也就是說,如果排除了她到來之後我的變化,明年我極有可能因落水感染風寒而死。”
皇帝聲音沉沉,“但你我心知肚明,我身體素來還算不錯,便是六姐不來,頂多是少健身罷,不過偶然進補而已,也還有跑馬的習慣,世廟服了幾十年的丹藥也依舊長壽,我正當壯年,便是落水,又如何會因區區風寒而亡?”
“仔細考量之下,武廟之死,也一樣充滿疑雲,我和武廟,都信用宦官,而若無買地崛起,我不會棄宦官而用田任丘,宦官對閣臣的壓迫,或許會達到閣臣不可忍受的地步,便如同在關稅銀子給付以前,伴伴四處勒逼富戶捐納,長此以往,確實會令富戶文人忍無可忍……”
“皇爺,你是說——”
朦朧的光線中,皇帝的嘴唇扭曲了一下,他緊緊地握住了皇後的手,輕輕地摩挲著,低聲說道,“我是說,祖宗成法,固有因由,可祖宗成法也不是全然管用,你以為內宦能完全倚靠,拿住了內宦就確保了咱們的安危?那隻是矛盾還沒激化到某一步!如今局麵,哪怕我不動,地主的利益也一樣在被壓縮,當地主的忍耐被逼迫到一個極限,和平一樣隻是奢望!”
“既然動與不動,都會引來反撲,那我為何不動?我不但要動,我還要大動!我已經給信王和謝六姐同時去信,血親繼承,將由我這一代終止,若我死於非命,宮闈中所有人,包括信王都不具備繼承權,皇帝之寶,我指定謝六姐為我的繼承者,倘我夭折,那我就將這天下,交到謝六姐手中!”
皇帝的虎狼之語,讓皇後麵色驟然刷白,不可置信地驚呼道,“皇爺!”
如此行為,何等激進,何等荒謬,置皇後和皇子們於何地?要不是皇帝思緒清明,簡直讓人懷疑他是失心瘋了!皇後如遭雷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但皇帝卻是鎮定如常,顯然這個想法,在心中醞釀了不止一日。
“不要誤會,這反而是為了保全你們的性命。”
他對皇後說,“也是全我夫妻之情,免去了你的為難,血親繼承,沒什麼好的,反而會完全破壞一個人的親情、愛情,父不為父,夫不為夫。我已說過,我是天下之主,我有我要做的事,至於弟弟和孩兒們……便放他們自由去吧!”
說完了這番匪夷所思的暴論,他似乎也了卻了自己的一番心事,打了個哈欠,將頭一偏,很快便沉沉睡去,隻有皇後僵硬地躺在丈夫身側,嚇得動彈不得,半晌才緩緩將手抽出來,猶自心跳如鼓,喘不上氣。
‘免去了你的為難’,皇爺已知道了……父親倩人來做說客的事……什麼垂簾太後的瘋話……皇爺已全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