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咱們女子生在世上,能有這麼十幾天鬆快,還有什麼彆的好求呢?等我回保州府之後,你若是有經過,一定要來找我,到時候,我……我……”
她大概本想說,‘我一定來招待你’,但又很快想到了保州府的規矩——也是京城以外其餘敏地州縣默認的規矩,這女子出嫁以後就是婆家的人了,一言一行都要經過婆家的挑剔,再沒有出門子沒幾年的小媳婦,跑去會朋友的,便是衛妮兒登門拜訪,能出來見一麵,那都是婆家規矩寬待。因此,這句話便說不下去了,半晌才化為勉強的一笑,道,“到時候,我烙火燒,叫我相公送去給你吃,我烙的火燒可好吃了!”
衛妮兒心中堵得像是塞了一大團棉絮,她哪兒還想吃什麼火燒啊!拉著錢生生的手,運了半天的氣,方才低聲說,“生姐兒,彆怪我交淺言深,其實我也大概想過了,多數你是有不得不回去嫁人的理由——隻是,便是此時沒有辦法隻能回去,那又如何呢?便是成了親,也不是生命就此結束,一輩子就隻能如此了!”
她左右看了無人,這才附耳對錢生生說道,“誰知道,買活軍幾年內會打到保州府?誰知道你成親後有沒有機會逃到南方去?到時候你都是夫家的人了,若來姐兒也嫁了,你再逃,誰還能找你父母去要人不成?”
這話聲音雖小,對錢生生卻是個很大的震動——不過,這的確不是正經人該說的話,反而很像是三姑六婆拐帶婦女的話術,還有些大逆不道的話,倘若錢生生對外宣揚,隻怕衛妮兒是要有麻煩的,所以她說完了也很緊張,見錢生生驚駭之餘若有所思,方才放下心來,捏了捏她的手,對她鼓勵的一笑,道,“所以我勸你,還是把教材多買一些帶回去,你考不了,來姐兒能考,再說你也該學,將來誰知道有沒有能再考的一天?便是都不考了,教材帶回去,向咱們隔壁那兩個書生取經,開個女塾不好嗎?多的是路子,咱不能自己把自己給活得局限了!”
說到這裡,隔壁的話聲不覺已是停了,那兩個書生沉默了一會兒,大概也是聽到了衛妮兒的鼓勁,隻不過他們沒有攀談,隻是過了一會,那吳書生又道。“邢兄,我是有過開私塾經曆的,我和你說些計劃,咱們商量著來,這找私塾的地方呢,得要坐北朝南,東邊的房子是最好,如此早上能有太陽進來,省些燭火…”
他聲音比剛才放得略大,衛妮兒心想,“大概是猜到生姐兒的處境,有意說給她聽的,這個書生倒是心胸寬廣,不忌憚同行。”
她自家就是開私塾的,這些講究自然明白,但也不便拂了旁人的好意,便由得錢生生偷聽記筆記,見錢生生已不再是剛才那一副宛然認命的樣子,心中也頗喜悅。過了一會,那兩個書生會鈔離去,錢生生和衛妮兒不約而同,從屏風夾縫裡偷窺二人身影,果然邢書生走路時拖著一隻腳,吳書生眇一目——是眼皮往下耷拉著的模樣,十分不中看,臉上還有些麻子。
錢生生對衛妮兒道,“這是發天花沒發好——也的確一輩子做不得官,買地這特科,給了他們一條新的活路,也給了咱們一條新路,實是功德呢!”
衛妮兒聽了這話,忽然想到木頭媳婦和她說的一席話,心中一動,忙借口去方便,追著二人出了茶館——好在邢書生腳步慢,衛妮兒很快追上二人,叫了聲請留步,福身行了一禮,也不等那兩個書生還禮,便忙道,“二位君子,有兩件事,不知兩位有沒有聽說。”
“第一是買地的醫院現在能做斷骨矯正,是可以治愈瘸腿的,第二,買地做官不看樣貌、殘疾,據我親友所言,買地統計局局長,便是出過天花的麻子。這兩件事沒上過報紙,外頭似乎也沒有流傳,都是我聽親眷說的,但決計不假,二位可細加參詳。”
說著,又點頭一笑,便回頭自去了,走到茶館門口,回頭一看,見那兩個書生還愣在當地做聲不得,似乎完全沒反應過來,就知道他們限於見識,之前隻怕沒有聽說這些,不由得也是抿嘴一笑,心裡大為得意妥帖:她還是樂於助人的,想到自己一席話,或許就改變了兩個人的一輩子,更彆有一番成就感。便是少女和陌生人攀談,這在敏地算非常唐突的舉動,也沒有給她帶來絲毫的心理障礙。
眾人又吃茶談笑了一番,忽然聽到外頭一陣騷動,有人叫道,“開始放榜了!先放的是男特科的!”——原來這幾日正是放榜的時間門點,貢院外的茶館生意都是極好,自從開特科之後,這些茶館老板都是喜笑顏開,除了每三年會試熱鬨一番,現在又多了兩科,叫這些做士子生意的老板更是財源滾滾了。
“快去,快去叫人抄榜!”
當然了,若是正科放榜,那聲勢要比現在更煊赫太多,特科畢竟有些不登大雅之堂,排場要弱上許多,雖也有官府衙役報喜,但民眾並未像是對正科進士那般狂熱崇敬,便連簇擁著報子的幫閒都不多,就是聚集去貢院門口看榜的考生,也要比正科考生平靜一些——考完試大家都會對答案,對自己的分數多少有個數,而且過去幾科的‘分數線’都是可以參考的,能不能中是很可以預估的。
有自信的人基本都是必中,差彆隻在分數高低而已,那種隻拿了幾十分的根本連榜都不會來看,要麼直接放棄,要麼就又去苦讀了。所以,也很少上演什麼欣喜若狂或者當場發瘋的悲喜劇。
“我們女特科的名次什麼時候放啊!”
“是了,說是男特科,其實我們女特科也有做男卷的考生罷?”
雖然很想去看榜,但此刻照壁前人頭湧湧,女子是最容易被臊皮的——而且照壁前還全是男人!因此,大家還是習慣性地避開人多的地方,隻是找聽差隨時傳遞消息,此時便有人好奇問道,“那她們的名次還是隨我們排嗎?”
“好像是分的,如果都考男卷,那就從男特科排名次,其實現在張的根本不叫男特科榜,現在張的叫黃榜,就是考的黃卷,如果都考黃卷,那分數就排在黃榜裡,我們考的叫藍卷,如果有一、二科考黃卷,那就和我們考藍卷的一起排在藍榜裡,隻是在分數中會標注什麼分數是來自黃卷。”
張九娘消息最靈通,經她解釋大家才恍然大悟:這兩卷之所以會被叫成男特科、女特科,其實是大家以訛傳訛了,考場分男女主要是為了管理方便,而卷子分男女,主要是因為藍卷隻允許女子選,男子選不得,而且女子也多選藍卷,所以藍卷被叫做女子卷,考場時,差役圖方便就叫了黃卷為男卷,但相應的說來,黃卷是男女都可選的,所以放榜時,不可以把黃卷榜叫做男特科榜,隻要有女子三卷都選了黃,還是可以列入黃卷榜的。
“其實如果不能三科都選黃,隻選了一科黃,在藍榜排名,對分數來說是不利的。”張九娘井井有條地為大家分析道,“因為黃卷較難,扣分點也很多,倘若做黃卷不能保證很高的分數,還不如做藍卷——不過選做黃卷的女考生,對自己的水平都是有很大自信的,譬如說做黃卷可得140分,做藍卷得150分,不差這十分——”
她的鼻子高高翹起,顯然在昭告眾人,她張九娘數學就做的是黃卷,衛妮兒看了也不免一笑:張九娘是製衣行家,所以她幾何好數學也好,對數學的天分是旁人羨慕不來的。不過很顯然,她的物理、化學水平就有限了,這兩個應該做的是女卷。
不過,單單是數學做黃卷,也已經非常難得了,眾女都敬她見多識廣、出手大方,當下鶯聲燕語好一番奉承,張九娘正得意時,忽然見到遠方報子飛奔而來,闖入茶樓,臉上卻是有些愣怔,緩了緩神,方才大聲道,“男榜狀元是叢文浩,三科總分412分,榜眼,榜眼是……”
“榜眼是良妃王氏,三科總分411.5分!”
眾人一聽,頓時大嘩——男特科這狀元倒還罷了,如何這榜眼,居然卻是個女子?還是前些日子讓朝野議論紛紛的王良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