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有說今年春天——藥火要從買地運來,用時四五個月很正常,最早也要六七月才到白帝城,而夏天又是豐水期,這時候灩澦堆幾乎是不可靠近的,所以最早也要到九月才能執行計劃。小佘帶來的口信中也說得很清楚,買地已經開始調集物資,派兵運送前來,王小芸道,“這裡給您交個底——如果大江航程沒有意外的話,藥火送來以後,我們隻需要大概半個月的準備功夫便可。”
這話是有另一重意思在裡頭的,秦貞素把眉毛一樣,立刻表態,“好,如此,大江航運包在我身上,我立刻向兩江總督去信,誰敢和我秦貞素作對,那就彆怪我不客氣了!”
派兵護送裝了藥火的船……想也知道這一路上大江兩岸必定是暗潮湧動,買活軍也確實需要借助秦貞素的力量,否則這支船隊很難順利抵達夷陵——道理是很簡單的,買活軍如果要大兵趟去夷陵,那基本就是改朝換代了,這是很大的動靜,不可能因為爭一口氣而這麼做,所以大江兩岸的州縣對買地不會那麼畏懼。
但,秦貞素的白杆兵是有出川勤王經曆的,不知何時也會被再次招募,對於大江兩岸的士族來說,他們怎敢得罪這種隨時有可能光明正大地在本地行軍的勢力?要知道,土過如剃,雖然白杆兵名聲好,但那也是大概說來,得罪了秦貞素,白杆兵屠一族滅一家,難道還有人和他們認真計較嗎?
“多謝都督成全——都督,這灩澦堆一炸,對咱們的牛油生意也是大有好處!”
王小芸本就有意請白杆兵出手相助,秦貞素如此機敏爽快,也令她大喜過望,又忙說道,“是了,小佘帶回去的兩箱牛油火鍋料,在夷陵辦事處受到極大的歡迎,非但我們自己的商隊,就連各地行商也認為這是極好的商品,並不在乎成本,都是爭購,就連六姐都點名要一罐送去官府——說是已經很久沒吃到正宗的牛油火鍋了!”
牛油生意前景好,對白杆兵的財政會有很大的幫助,不過,秦貞素卻是微微一笑,對此事似乎並不太在意,而是灑然道,“一點生意上的小事而已,還犯不著太上心,我極力促成此事,除了對於疏通航道有很大期望之外,還要借重藥火威力,震懾奢安土司之心,讓他們不敢再生異誌——明人不說暗話,小芸,我可是把自個兒的算盤都亮給你了!”
王小芸這才明白秦貞素為何冒著名聲有損的壓力,和買活軍眉來眼去——對一向忠義無雙,以忠君為第一立場的白杆兵來說,秦貞素在萬州之亂中表達的中立態度,實際上是已經讓她的政治資本正在逐漸減少了,消息傳到京城之後,皇帝還能像從前那樣信任優撫白杆兵嗎?秦貞素是否會受到朝廷的申飭呢?
當然了,她是土司,秦貞素對白杆兵的所有權是非常正當的,不能通過簡單的任免來褫奪,但隻要朝廷授意,本地衙門中的官僚還是可以通過種種手段,分化白杆兵的勢力——高封秦貞素的小叔子和堂親就是不錯的選擇,這隻軍隊始終是以馬氏族人為主,並不能算是徹底的秦家軍。
付出這樣大的政治代價,甚至不惜要為買活軍揚威,為的並不是白杆兵的牛油生意,而是要震懾土司,消弭川中的戰事災禍,這樣的苦心不能不讓人感動,王小芸心中一熱,“都督請放心,卑職明白,我們出發以前,六姐也是再叮囑,一切以穩定為主——戰爭或許是最有效的對話手段,但對百姓來說從來不是什麼好事,我相信六姐一定也希望平定川內局勢,為川內的百姓,找出一條輕省些的活路。”
“是啊,在這崇山峻嶺之間,要找一條活路是多麼的不易,這四麵的高山,鎖住的不止是外敵,還有百姓的生機那……”秦貞素也歎了一口氣,喃喃地道,“我每次回川,都有一種安心卻又無奈的感覺,尤其是前些年去京城勤王,那時,京城已流行起了買地的奢物,和我上回進京麵聖時相比,變化太大了。”
“走過數千裡長路,回到白帝城的一刻,看著周圍毫無改變的山水街道,我又覺得安心,又覺得陳舊。仿佛回到了娘胎裡,這裡什麼都是熟悉的,都是好的,是我極力想要維持的一種不變——可這種不變,在見識過了京城,見識過了買地的仙器之後,又讓人感到那樣的無力……本地的亂象,其根本我看得清清楚楚,在於地理,在於人心……但,看得清楚又如何,就像這灩澦堆,人人都知道,將它一去,江水便可平靜得多了,但我們誰有搬山的能力呢?”
這是一向強勢的秦都督極少顯示出的軟弱,若不是和王小芸十分投緣,或許她也並不會這樣吐露自己的心聲,她望著那塊大如巨象的巨石,眼光悠遠,“天意存傾覆,神功接混茫……此為天神之處,非人力所能轉移,或許,川蜀之處,非得有另一個天神出手,才能讓本地煥發新顏……”
雖然對於六姐的武功,王小芸沒有絲毫懷疑,不過,眼看著六姐連麵都沒露,便讓秦貞素這樣的天下奇女子有了歸附之念,王小芸也不禁暗暗激動自豪,她道,“六姐給您寫了一封親筆信——還在寄來的路上!六姐連灩澦堆都了如指掌,相信對巴蜀的局勢,定能有讓都督耳目一新的見解!”
炸毀灩澦堆,這件事經過秦貞素的布局力挺,看來除了單純的商業民生意義之外,又多了一層厚重的軍事、政治意義,王小芸從奉節一路返回萬州時,都在思索著該如何把這件事辦得更妥當周全一些——她已經寫了一個厚厚的本子,分析各方可能的態度,以及她個人想出的預案,準備和小組進行內部討論。不過,這一日下船回到客棧時,卻是還來不及洗去風塵,便欣喜地叫了起來。“團長!你們回來了!”
“啊,是王小芸!”
之前分去了敘州的視察組,也大多跟著吳老八出了院子,“好好好,這下我們這個會,人可齊全了——就差奉節的小佘了!”
“小佘他其實參加不參加無關緊要,他是一定要留下來的,還要主持炸灩澦堆呢!”
吳老八把人歸總了,在客棧院子裡找了個僻靜角落:天氣暖和起來了,這片客棧現在都被考察團包了,倒也不擔心旁人竊聽,那麼在院子裡開會倒比在逼仄陰暗的房間裡強得多了。“王小芸,你來得正好,現在考察團的本職工作算是圓滿完成了,不過,我們各自都還有些兼的活沒有收尾,所以現在要規劃著分批返回,你小組裡,小雷是要留下來最後一批走的——她開的醫學班預計還有一個月的功夫。”
至於謝金娥,已是定了第一批回去,吳老八看來心情不錯——一行人帶到這時候還沒減員,工作都完成得出色,已經開始安排回鄉小事了,他這個做團長的當然開心,“怎麼樣,你打算哪一批回去,是和謝金娥一起走嗎?”
“這……”
王小芸一下為難了起來,她並沒有立刻給出自己的答案,吳老八便繞過她去問彆人了,金娥、小雷也都投來了詢問的眼神:回鄉的事情,大家都是有所預料的,隻是在等敘州組考察結束而已,萬州這裡,公審大會已經開過,秩序已初步建立起來,大家的工作雖有插曲,但完成得都還算不錯,很多人已經心急火燎地盼起了自己的歸期,並且議論起了回到買地後要享受的第一件事,到底是一個大澡,還是去看戲,去踢球又或者是去大讀一通這幾個月來刊發的報紙了。
第一批回鄉的名額,在調查團裡還有些寶貴呢,吳老八既然給了王小芸選擇的機會,她卻猶豫起來,這不能不讓她的兩個朋友有些為她著急了,較無城府的小雷,便先給她使了個眼色,低聲問,“你在這還有什麼事兒?我幫你辦了得了,你和金娥第一批回去,說不定還能趕上開運動大會呢!”
王小芸的心思,卻根本不在什麼運動大會上了,她心中思緒萬千,半晌才低聲說,“我……我想先見一個人再做決定。”
“啊,是誰?”
“——黃老的女兒黃景秀,她的傷已經大好了嗎?”
小雷有些愣怔,“好是好了,你去奉節後不久,她就能下床了——但你找她做什麼?你也知道,現在萬州府的一批遺老,都很捧著黃景秀,似乎隱隱用她做為鄉黨表率,和敘州幫對抗的意思,你現在去見她,可未必能討得了好!若再鬨出什麼亂子來,團長那邊——”
確實,這黃景秀是個烈性女子,倘若她再撞了一次柱子,那萬州這邊剛平靜下來沒多久,被掃盲班、公審大會勉強安撫下來的民情,恐怕就要再度沸騰了,王小芸會因此招到敘州幫楊將軍等人的埋怨不說,就是吳老八也未必放過她,不過,她並不因此退縮——現在的王小芸已經很有些擔當了,她反而執拗地搖了搖頭,沉著眉眼,倔強地道:
“我有些很重要的事要問她,得不到答案,我睡不著覺,也……也離不開這萬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