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漁溪縣方向的動靜來看,漁溪縣的縣官可能還是想守一下的,但壓根就沒人和他一條心,勉強組織起來的城防隊,看到敵人壓境之後,直接崩潰逃跑了,或者是逃入山中,或者是逃來投降,很快的使者便來軍中拜訪首領,估計明日買活軍便可以組織人手進去接收縣治。漁溪縣兵不血刃直接拿下,但難道買活軍就止步於此了嗎?再之後會否往下去打敬州,一口氣把客戶人家連根拔起?
“這一次我們的補給是從南澳送來的。”
吃過晚飯,天色還明亮,大家便趕緊乘著天光開始上課了,在買地這裡,課程是一日都不能少的。作訓時,科目比現在行軍要辛苦得多,那還且要上課呢,更何況現在了?作訓時,他們重裝行軍演習,一天要走二十到三十裡,補給極其有限還要走山路,還要提防藍方的偵查。這會兒,可以說是輕裝上陣,一天才走十五裡山路,安全上也不必太擔心,吃得還比演習時好,就算是走了一天的山路,大家也都還覺得比較輕鬆,再學個一兩堂課也不是問題。
在行軍時,首先上的一般都是地理課,這也是讓曹蛟龍、狗獾等軍二代讚歎的課程——這種鮮豔、細致、精確完備的等高線地圖,隻要一學會讀圖,立刻就會把原本的老式地圖扔進垃圾堆裡,對於新地圖愛不釋手起來,而且,買地對這種地圖那漫不經心的態度,也透著一股仙人才有的自信和傲慢——好的地圖,和好的航海日誌,好的航線圖一樣,那都是萬金不易,禁止民間研習的好東西,大頭兵更是想都彆想看,從前還有‘盜圖’的間諜信息攻防戰呢,哪會和現在這樣,直接下沉到班組裡,曹蛟龍這樣新來的士兵都可以借由地圖,對從未來過的廣府有個很直觀的地理認識。
“從南澳到我們這裡,有兩條路,一條路經過敬州府,一條路不經過,但無論如何大家都能看得出來,一定是要經過漁溪縣的,既然縣裡不能阻止我們送軍需,那可想見漁溪縣縣治對我們完全是無可奈何。我們隻要打通了這條線,從漁溪縣走三天山路就到南澳了,可能之後,咱們身後這波人可以從南澳上船,不用再走山路去東山縣。”
班長的細竹棍在地圖上移來移去,指示著眾人現在所在的地方,和前方可能的戰略目標。“如果隻是打通南澳這條路的話,接下來我們就得轉向了,在漁溪縣駐紮就可以,如果要打敬州的話,那還得往南走去,繼續一路炸——”
“若是如此,南下的速度可能沒我們想得那麼快,等我們走到敬州,隻怕還要四五個月的功夫!”
這速度符合曹蛟龍的預估,並不是因為買地的兵丁不勇猛,而是因為他們的作戰思路和以往是完全不同的——在敏軍、建軍的戰略思想中,打仗主要是靠拔戰略點進行的,比如說,買地其實可以直接掠過路上的客戶寨子,直撲漁溪縣,漁溪縣也會立刻召集人馬守城,如果守住了,那買地撤退,守不住的話買地拿下漁溪縣,之後便開始對各處村寨收賦稅,或者還勒索一些金銀珠寶,都算是題中應有之義。
不論如何,村寨在有誌於爭奪天下的勢力這裡,並不算是需要去攻打的地方,他們就像是附屬於縣城的基本單位,除非是軍隊失控,或者軍紀敗壞以屠村為樂,否則在戰爭中,一般都是會被直接忽略的。拿下了縣城之後,自然也就繼承了周圍的稅收關係。很少有軍隊像買活軍這樣,以改變村落的生態為戰爭目標之一——
從執行來看,這一次戰爭要達到的目的,是把所有的村寨都進行強製遷移、拆分……也可以說是在戰爭環節就完成了對村落的極致消化和改造,不再像是之前買地擴張時那樣,還是占據縣城為主,之後再用行政手段對下屬的村寨進行緩慢的改造。
曹蛟龍認為,以六姐的精明,必定是衡量過行政改造的成本,和如今這種軍隊改造的成本差異,才會做這個決定的,換個說法,六姐認為行政改造雖然成本低,但幾乎無法對圍屋村落見效,所以寧可多殺人、多用藥火,也要直接消滅圍屋村落。
如此一來,就牽涉到大量的人員遷徙和財產劃分,以及對其餘土番的聯絡了,工作量之大,絕不是從前那種簡單擴張可以比較的。他現在逐漸明白為何買地雖然有無敵的軍隊,但擴張速度卻遠沒有那麼快,甚至可以說是極為克製——這種改造工作對人力物力的需求,隻有親自參與一次,體驗過了,才會知道有多麼的巨大,既然要完全消化,那速度就注定快不了。如果囫圇吞棗,那領地內就等於是遍布著疙瘩,總有些情況特殊的地方,隻是徒有其表地承接了買地的統治,實際上基層的統治邏輯還是原來那套,用行政手段很難去破解。甚至,曹蛟龍還有一個想法,那就是由於這些地方受到買地高產糧之類的滋潤,變得越來越富裕了,基層統治邏輯還會更加牢固,也隨之變強,永遠都會成為行政手段無法消化的硬節。
從六姐的選擇來看,她是寧可把血流在前頭,寧可把形成這些硬節的人都殺了、放逐了、苦役了,也絕不容許治下有陽奉陰違的地方。曹蛟龍雖然還沒見過這位神人英主,但卻已經對她有了個初步的印象,他願意用一個新學的詞來形容六姐——完美主義者,或者說,是個求全之人。
而她恰好還非常有錢,足以支持這種求全的舉動,所以,六姐願意花上幾個月的時間,耐心地拔掉每一個陽奉陰違的勢力,就如同在凝脂般的皮膚上,拔掉每一根頑固的汗毛,當然,這也就意味著他曹蛟龍接下來半年不但看不到什麼大仗,反而要把精力全都花在組織、護送人手遷徙,調節分家糾紛,不斷的做思想工作上……
殘酷的現實,但隻能接受,因為買活軍的大仗,似乎就是這樣慢慢的,分拆著非常精細地來打的。曹蛟龍也正在調節著自己的情緒,不把失落溢於言表,不過,在聽到隊長詢問大家,認為是取了漁溪縣就休整為好,還是繼續往前去梅州為好時,儘管知道這隻是在鍛煉眾人的戰略眼光——又是一個讓外人難以理解的莫名舉動,大頭兵隻需要跟著上官往前打就是了,教他們太多有什麼意義呢?知道得多了,就不敢賣命,還不如愚笨到底呢。
但是,哪怕是曹蛟龍這樣家學淵源的軍二代,也不得不承認,在買地作訓的這三個月,他學到的比從前幾年都多,這也正是得益於這種戰術地理課上的討論。因此,哪怕知道這隻是一種紙上談兵般的討論,他還是立刻急切地亮明了自己的觀點。
“必須去打敬州!”
他斬釘截鐵地說,“哪怕要付出一定代價,哪怕得在山裡過冬,也必須去打敬州——最好還要把汕州也一並拿下!否則,此次就注定是一次失敗的出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