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蛟龍飛快地記著馬千戶提到的姓名,一邊點頭應承,馬千戶說完了可爭取的,又說起對買活軍最為敵對反感的,“羅某某氏,張某某氏……他們都是州城附近附郭的地主,他們發達之後,便在本家附近分出去種田,建立田莊招聘佃戶,又聘請附近圍屋的族人去做管事,如此籠絡人心,這樣的人家,當真可以說得上是財雄勢大,而家資多在土地上,自然是絕不願意分家遷徙的,而且他們的人手也是最多。”
“自己田莊裡的佃戶,都是有二百名的,還有族人也在附近,多受恩惠,湊在一起,一千多壯丁是有的,雖然不說上陣廝殺,但都有充任輔兵的能力。這樣的人家在荊州城裡有五戶,算一算,隻怕有五六千人是可以湊出來的,若是都入城把守的話,足以堅守一段日子——至少要堅守到大軍到來吧,且不說藥火的事了,藥火便是炸開了城牆,也要有足夠多的人能衝入城中麼。”
因為從未接觸過,他已是儘量從寬地去估算藥火的威力了,但戰爭總是有一些底層邏輯是不變的,這一點曹蛟龍無法否認,神色也凝重了起來,“五千多人……如今都暫未被縣治的混亂波及?”
“有兩個地主的田莊在州城東麵,敬州、潮州之間,自然暫且還沒被波及到,”馬千戶道,“但他們去潮州甚遠,肯定是不會棄土而走,局勢危急時應當會入城保護敬州——據我所知,他們已經在收集武器,分派給子弟們了,孩兒們來報,這五戶地主頻頻會麵,隻怕也是在商議著出力守城之事,不過客戶人家,習慣在見官之前彼此就達成一致,是以還沒遣人來見我或者去見知府。不過,買活軍東進的消息再傳個幾次過來的話,那也是遲早的事。”
守城出力,無非就是出錢、出糧、出人了,這自然是要協調的,因為州糧庫的底子大家都清楚,五六千壯丁入城,吃喝拉撒不可能由糧庫供給,到時候還不是攤派到各家頭上,作為大戶,事前肯定想要簽訂攻守同盟,劃分出一條自家能忍受的底線——彆一場守城戰打下來,城守住了,肥了知府、守軍,自家傾家蕩產,那這仗還不如不打,自己把家分一分,還能留點浮財去彆處重新開始。在縣治中的動亂,以及買活軍的政策,肯定都已經是傳到府城的,馬千戶毫不懷疑這些地主會積極打聽買活軍的政策,同時衡量自己守城的得失。
他原本的想法,是由他來出麵,在商議時給大戶施壓,讓大戶們意識到守城極有可能得不償失,而同時曹蛟龍出麵封官許願,讓眾人看到獻城的好處,隻要獻城的好處比守城更大,那麼便有希望上下一心,開門獻城。等到獻城之後,是否兌現這些許願,那就完全是買活軍說了算了,但這條萬全之策既然被曹蛟龍否決,馬千戶便知道他施壓也沒有用了——
如果買活軍入城後,最好的結果也是要失去所有土地,留一些浮財被強製遷徙,和現在的清白寨子沒有什麼區彆的話,那不論他怎麼施壓,對大戶來說抵抗仍比獻城要好,他們還是會奔走串聯,用種種手段來鼓舞敬州的百姓,把敬州變成一座寧和買活軍抵抗拚殺到底,玉石俱焚的堅城!
而於馬千戶來說,這也意味著他能從敬州得到的好處會變得越來越少,主導獻城,和率兵出城投降,隻是削減敬州的守城力量,這二者之功豈能相提並論?和曹蛟龍一起,把城中的力量略盤點了一遍,他心中便不可遏製地升起了一個念頭:“不把這五千人儘數殺了,隻怕敬州之局,勢難善了!”
再看曹蛟龍侃侃而談、落筆如飛的樣子,又湧起一陣羨慕,暗想道,“聽我這侄兒所說,他入買活軍也不過就是四個月而已,已經被委以重任,固然說明他本人出類拔萃,卻也可見買活軍的確唯才是舉,說來我也還不是很老,黃漢升花甲之年得遇明主,還脫胎換骨呢,我才十多歲,若能立下這一功,改換門庭之後,說不得將來如何……無論怎麼樣,也比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投閒置散來得好!”
被貶謫到此處,還能練出一支精兵的人,要說全無一點做事的心思,那是不能的。馬千戶是無後的人,年輕時作戰受傷,因此也無什麼妻妾,和老家的子侄之間,關係疏遠,平時能琢磨的無非是自己的前程罷了,這樣的人,偏偏卻因為得罪了如今袁帥身邊炙手可熱的謀士,被一竿子打發到嶺南來了,再怎麼賠罪都是無濟於事,心中哪能沒有一股鬱氣輾轉?今日一有機會,心口真是如有一團火一般,越燒越是滾熱,一張嘴,幾乎就要噴出一團火來!
雄心既起,便是無可遏製,匆匆將得失想了一轉,便道,“這幫人生死榮辱,係於敬州一地,他們是肯定不會投降的——若把他們搬開,敬州獻城,也不過是反掌之間,我看,非得把他們全騙殺了不可!”
見曹蛟龍眼神一亮,卻又很快欲言又止,馬千戶暗罵了一聲‘滑頭’,麵上卻仍是慷慨激昂,勸服道,“世侄,此時不可有絲毫心軟,要知道兵不厭詐!若是你顧慮重重,那我總還沒有入買活軍吧?此間乾係,我一身擔之,天下人罵的是我,不是買活軍——要想活敬州這幾萬十幾萬的老百姓,這五千人便不能留!”
曹蛟龍隻得勉強被勸服了,“如此,便依世叔所言,世叔為蒼生計,不懼罵名,蛟龍佩服!”
當下,兩人又是肉麻地互相吹捧了好一陣子,才湊在一起密語起來,“世侄你且看我手段,依計行事便可,我等這般這般,那般那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