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實,長須仙老六七年前,在廣府道這裡顯聖時,就有說過自己的根腳,確係是在泰山一帶,他也時不時要返回泰山麵見師祖,如此,他為何仇恨買活軍,也就一目了然了——買活軍身為如今最壯大的白蓮教,卻不配合彆的兄弟教宗,席卷天下,反而嚴格限製其餘教支舉事,甚至和官府聯手,平定去年的濟州之亂,不知殺了多少仙老的徒子徒孫。他不給買活軍添堵,義氣何存呢?
前因後果,全都是嚴絲合縫,石破天驚的刺殺事件,以及席卷了之江、江陰、廣府三省的追索餘波,真凶居然就藏匿在羊城港裡,甚至被張朋這個小船商給抓到了線索!
饒是劉阿弟也是冷靜多智、心智堅毅之輩,此時呼吸也有些困難了,他不由得解開了領口的珍珠扣,又猛灌了幾口冷茶,這才啞聲說道,“如此還猶豫什麼?兄長,這就立刻去新安求見官府——潑天的功勞在眼前啊!兄長以後,要造多少船沒有?!還需要如此小心行事嗎?”
“阿弟,你這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了……”
張朋這裡,先把劉阿弟的情緒給挑動得慷慨激昂的,自己卻是反而保守了下來,搖了搖頭,冷靜地道,“我收到這個消息,已非一日了,你道我為何不去新安告密?”
“卻是為何?”劉阿弟的確不明白。“買活軍四處追索魔教教首,若是知道就在羊城港,必定發兵來攻——啊!”
他也是一頓,隨後麵露深思,片刻後才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如此,我明白了——若是買活軍真為了追索教首,不惜一切,打到哪裡都要找到,那他們的水師沒有理由不備戰的。他們事前,可不知道教首就在敬州,若是教首在羊城,一路追查過來,他們怎麼辦呢?”
“不錯了!”張朋也是拍了拍桌子,強壓著戰栗,分析道,“是以方才在席間,我是反複細問大胡子,買活軍當真是完全沒有為海戰做軍備嗎?既然他說雞籠島風平浪靜,那麼就可知道,買活軍這一次本來壓根就沒打算打下羊城港,追查魔教,那不過是一個由頭——用報紙上的話來說,不過是政治需要!對!隻要需要,教首可以在敬州,隻要不需要,哪怕真教授在羊城港,哪怕有人舉報,他們也可以裝聾作啞!也可以不來!”
如此,去告發長須仙老,對張朋又有何好處呢?就算買地私下派兩個人來,入城捉拿走了長須仙老,他最多是積攢一些買地的政審分而已,但他的基業,他的木頭和工坊還在羊城,是搬不去雞籠島的,反而會麵臨得罪孟老倌等人的後果。
因此張朋雖然知道這消息,但倘若買活軍不來取羊城,他肯定還不如保持沉默為好。劉阿弟現在是完全明白了,當下也是連連點頭,“若不是將軍府逼迫過甚、虎視眈眈,此事於我等,還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沒必要給自己惹來這個麻煩!”
又沉思道,“如此,這事兒就有些棘手了,我們雖有長須仙老的下落線索,但他此刻未必還在羊城,就算他還在羊城,買活軍也未必會提兵來攻——”
“是了,以愚兄所見,想引買活軍入城,不是去買地告密那麼簡單的——需要營造出一種情境,讓買活軍哪怕是為了自己的顏麵,也必須強取羊城才好。”
張朋沉著嗓子侃侃而談,顯然對此事也是思量了許久:“倘若沒有報紙,此事休提,咱們現在不如就揚帆去買地了,可正是因為,買活軍已在周報上極儘渲染魔教可惡,又放言要追查到底,愚兄心底,才以為此事有一二可為的,隻是該如何操辦,我這裡一人計短,還需要阿弟你與我一起,仔細參詳啊!隻是此事便能做成,也是極險,我這裡也是猶豫不定——阿弟,你來說吧,若太行險,那咱們便換條路走,倒不必為了保住你我那些家業,搏命賭這一鋪!”
他不說這話還好,一說這話,立刻就激起了劉阿弟的血性:凡是造船的東家,不但冷靜堅毅,而且都是有一股賭性,敢於長期承擔風險——一艘船從攢木頭到最後變成錢,中間的時間之長,行情之波動,不是一般人能夠想象的,如果是那等軟弱輕浮的善變之輩,在這行當裡兩三年就能把自己活活嚇死。
試想,經過這樣漫長的時間、巨額的付出,有時甚至是賭上了全副身家造出來的海船,甚至可能在第一次出海時便觸礁沉沒,於回本以前,每一次出海都等於是把東家的頭掛到上吊的繩索裡,直到平安回航才能從斷頭台上下來……連這樣的風險都敢於承擔的東家,難道會怕殺頭嗎?!
“兄長,不必再試探我了,今為大計,願賭服輸,便死無妨!若是要坐視官府奪我船隻,吞我木料,那——我寧死也要在他們脖子上咬一塊肉!”
斬釘截鐵的決斷,從劉阿弟口中如石頭一樣噴了出來,他臉上最後一點醉態也完全消失無蹤了,這個老練的小船商,麵容如同刀削斧鑿一般,冷硬而又堅牢,“我等便以此消息,博它一鋪!”
“好!”
張朋也是熱血澎湃,拍桌喝道,“阿弟說得好!就博它個公平!”
兩人本就是脾氣相投、性命相托的老友,如今一言既成,也是相視一笑,劉阿弟便立刻冷靜了下來,迅速問道,“兄長可知道那長須仙老住在何處,有沒有再往外逃?”
“既然知道是孟老倌接待他,他的行蹤,其實便很好查了。”張朋也是有所準備,從容答道,“人還在城內,且已經又開始傳道了,小猴兒已經在我授意之下,去跟了兩次香壇——”
羊城港雖繁華,但對地頭蛇來說卻也到底不大,升鬥小民,來去無人留意,但宅院深深的大戶人家,那也是有數的,孟老倌的家產,不說張朋,劉阿弟都知道一二。
至於說長須仙老又開始傳道,這也是他們白蓮教一貫的膽大包天了,隻要確保敬州弟子不在人前露麵即可,長須仙老本人自然是不會亂說的。因此劉阿弟也並不訝異,沉吟片刻,便道,“既然如此,兄長,我有一計,或可讓你我藏身幕後,將禍水東引,全由將軍府出麵來措辦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