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表達是很奇怪的,大家便認為這個地方是給女子洗澡的,於是女眷們便立刻進去洗了,他們在幾個月的航程中,已經被強迫養成了新習慣,下船就要洗澡,阿學帶來了一小桶發酵過的淘米水,輪流給兩邊都示範了一下——原來他們是用這東西來洗澡的,而且,從神色來看,土人似乎認為這是一種高級的澡豆。
滑溜溜、酸兮兮的淘米水,從身上滑過,似乎的確加強了汙垢的溶解,大家都是光頭,也就少去了對洗發用品的要求,孩子們洗了一個痛快澡,感到多日來的疲勞,完全得到了消解,還盼著去棚子裡吃大米飯,他們臉上的笑容變多了,甚至已經完全不再愁苦,好奇地打量著周圍的密林,似乎對一切都那麼的躍躍欲試,隨時可能躥進去來個小小的探險。
就算是大人們,他們似乎也隨著沐浴洗去了不少心結,開始真正放下了不可挽回的過去,當然還有那股子強烈卻又無奈的憤恨,開始為未來的生活考慮——這裡的糧食如此豐產,應該來說,至少飯是可以吃飽的,這就暫且能讓人放下一點心了。至少,至少來說,雖然是罪民,但到底還是漢人,他們的待遇,不會比這些土人還差吧?
等他們回到棚子裡時,飯已經熟了,兩個男廚子在大缽頭裡擂菜——這個和擂茶是很相似的,但沒有擂得那麼細膩,大把大把洗淨的綠葉子,被他們丟進缽頭裡,一下一下的擂出汁水,空氣中已經泛起了一種酸溜溜的味道,他們還擺出了一盆小鹹魚乾,一盆紅彤彤的好像是辣椒用油炒過的東西,隨後就開始分飯,棕櫚葉是飯碗,一片葉子上,一大勺白生生鬆落落的米飯,一大勺缽頭裡氣味濃烈的拌飯菜,一撮鹹魚乾,一勺油辣椒。然後動作很熟練的把棕櫚葉包裹起來,一份飯就這樣分好了。
“哦,是今天剛到的新人啊!”
陸續已有農場的人來吃飯了,他們先舀水洗手,用腰間的竹筒打米湯喝,取過一個棕櫚葉包,在樹底下臟兮兮的蒲團上盤腿一坐,痛飲幾大口米湯,又隔著棕櫚葉,把飯包一陣揉搓,將米飯和菜肴完全充分的混合了,這才解開棕櫚葉的一個角,從裡頭擠飯進口吃,這些人有漢人也有土人,漢人和土人說官話和本地土話,做簡短的交流,漢人之間默認也是說官話的,不過這畢竟是有客戶人參與的農莊,和範老實一行人能說得上客戶方言的人也有不少。
“彆擔心!都來南洋了,以前的事情就算是過去了,以後便是新日子——南洋的日子不壞哩!”
這些漢人,大概也很熟悉這些移民的憂慮,對於他們的寬慰是很到位的,而且證據也很有力,他揚著手裡的飯包說,“看,吃食上當真不壞吧!便是在老家,不是豐年也難吃得上這樣的好東西!”
“您說笑了,就算是豐年,哪裡就舍得吃這樣好的米了,舂米都要舂得累死掉去!”
新移民們便乘勢問出了自己的疑慮:“這樣吃,當真是吃得起的?連雞籠島都不吃這樣的飯……”
“雞籠島哪有南洋這麼好的地!”
張定、張安兩弟兄也來吃飯了,張定搖頭說,“雞籠島也就是一年兩熟吧,想要一年三熟還得看天氣,遇到冷冬,他們氣溫也降到十一二度的。那樣的年份一年三熟就有困難。可占城這裡,水利工程要做得好的話,就不是一年幾熟的問題了,你什麼時候種下去都行,就算是旱季也一樣可以澆水,除非是那種連著幾年的大旱,不然這裡完全說不上是缺水,唯獨要擔心的就是夏天的台風。”
至於產量,更不必說了,引入買活軍的高產稻種之後,南洋缺什麼也不會缺稻子,“畝產千斤稻,真不是吹的,這裡的地太肥了,陽光又好,種什麼都是噌噌長,不管做什麼活,隻要自家種一畝田,那一年的口糧就有了,還有菜——”
菜更不必說了,幾乎就是不要錢的,隻看這些土人用來調味的野菜有多少就知道了,範老實這些客戶人家,習慣了粗茶淡飯的生活,對於如此豐富的味道,一時還真有些不適應——在他們來說,隻要能吃鹹魚配白米飯,就算是極有滋味了,彆說那一坨擂出來的拌飯料了,就是油辣椒都用不上。不過,張定和張安是鼓勵他們吃酸兮兮嗆嘶嘶的那坨拌飯糊糊的,“瘴氣重,這些拌飯料都是土人用來清熱解毒的,人吃了也不容易生病。”
清熱解毒,這話一出,大家便立刻勉強自己往下吞咽了,孩子們也一人都被強迫著塞了幾口,張安說,“這種稻種,和本土種的還不太一樣,很乾,熬不出家裡那麼多米油,做撈米飯一吃,更覺得乾,這樣捏成飯團吃也更好入口。”
豐產的代價,是口感上的損失,當然,這是相對其餘的精米而言,對於常年吃糙米的農戶,這種精米仍然是很大的提升,不過這依舊無法解釋為何南洋普遍食用精米,範老實等人,不由得就擔心起來,害怕這精米是要由他們去踏,甚至是舂出來——舂米算是山間農戶數一數二的苦活了,但凡能用水力椎米的地方,就不會有人用雙手去舂,城旦舂,在千百年來都是刑罰的一種,可見舂米有多麼的辛苦。但南洋這樣的地方,一切都這麼簡陋,未必他們就真的有踏椎呢?若是沒有踏椎,那這米還真的隻能舂出來了!
“就是因為這種米的口感不好,才要做成精米,這才值得上船賣到北方去——但要說米,在南洋是真的不貴重,不僅產量高,而且和你們想的不同,買活軍官營的農場甚至是用機器在收割的,雖然常壞,但收割起來也真的快!”
“便是收割了稻子,脫粒之後也不用自己去礱、篩、磨、扇……現在都是機器去做了,我們都是直接拿稻子去換米的!你知道為什麼我們都吃這麼好的精米飯?因為買活軍在占城港開了蒸汽磨米坊,那個磨米機器,半年前起就壞了,調整不了規格,要麼隻能磨精米,要麼就隻能磨糙米,那個什麼葉片,它現在不好換了!”
“但是,磨米房主要還是要磨米送去北方賣,磨糙米太不劃算了——占船運的重量啊!所以,隻能磨精米,所以,現在整個占城港的人都在□□米飯,糙米反而吃不上了!哈哈哈哈!”
說到這裡,張定終於揭開了這個謎題的終極答案,這顯然是一件很滑稽的事情,漢人們都齊聲大笑了起來,便連聽得懂一些漢話的土人們,也附和著露出了大大的笑容,表明他們也參與到了話題之中。隻有新移民們,大張著嘴,很不可思議地看著也隻是比他們早來了一年多的老移民,非常費勁地接受著這些極其陌生的信息,他們完全被多年來的單調生活給培養得極其堅固局限的思維,終於出現了一絲裂縫,一個極為不可思議的想法,竟大逆不道地開始發芽了。
——米這麼便宜,還不用自己做這些活,還有這麼多的甘蔗林可以熬糖……林場那邊,雖然不知道是什麼情況,但常理推測,賺頭肯定不比農場差……
說不準,南洋的新日子,還真如那些水手們,官吏們,一遍一遍告訴他們的一樣……
比家裡的老日子,要更好過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