訟師聚會,往往就是如此,可以說是互相抬杠,推導、佯攻、周旋、叛變、媾和、博弈,任何一個問題都能分出正反觀點,爭執半日,最後誰也說服不了誰,‘各自保留意見’,白費了精力,還要倒搭茶水點心,在外人看來簡直不可理喻,但訟師和法律生卻是哈哈大笑,樂在其中,尤其是女訟師——特彆是來買時已經長成的女訟師,更是被前輩告誡,要多做這種辯論遊戲,以期擺脫買地所謂‘女子貞靜’的傳統觀念,在需要的時候,能表現出足夠的進攻性——進攻性可不止體魄,固然訟師的工作也需要調和性,但言語、思考上的進攻性,在訟師的工作中是能起到大作用的。
孫玉梅突然被兩人聯合應對,當下也是大急,抓耳撓腮有點沒反駁思路了,王劍如又反過來幫她出主意,三人東拉西扯,彼此合縱連橫,時不時哈哈大笑,興致高昂,走到範家院子跟前時,雖然已經勉強收斂笑容,但還是能看出來心情不錯,即使知道在門房看來,這風塵仆仆的三人組有多麼不得體,但卻也不以為意。
王劍如一馬當先,昂首闊步,跛著進了院子,聲音不大不小道,“今天有手令在這裡,不是說不見就不見,說換人就換人的,司法援助體係,不容戲弄,範老東家今日不願意見我們,那我們就隻有來日帶更士上門,公開宣講材料了。”
不錯,以她們的年紀和造型,理所當然,走到哪裡都會被質疑,連被羈押的範培勤對她們都十分不信任了,更彆說更古板的範老爺子,連麵都不見,就派了個老媽子出來,說範姑娘說遲了,他們自己已經找了老資格的訟師,不勞王劍如等三人費心——連茶水都不給上,立刻就要送客。王劍如這才拿出了秘書班的手令,對院子裡圍過來的幾個護院笑道,“容我提醒一句,我們是官方認定的刑事訟師,敢於侵犯我們人身權的人犯,是要加倍重懲,並且多扣東家政審分的,如果東家無法自辯,那就要反坐拘役——玉梅姐,我說得有點文縐縐的,你幫著解釋解釋?”
“哦,意思就是,你們要是搡我們出去,那就連你們家那個老太爺也得去礦山的意思。”
孫玉梅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至於說殺人滅口什麼的傻事,彆想了哈,都知道去向的,今晚沒回家,明日你們和七少爺估計就得牢中相會了——能不能相會來著?殺人是重罪,你們估計得去重罪區……”
這等於是撂下臉來放狠話了,那老阿媽顯然也被嚇住了,忙止住幾個小子,匆匆回去稟報,片刻後擠出笑臉,帶了幾個仆婦,端著水盆又過來了,“辛苦三位來一趟了,這風塵仆仆的,老太爺有咳疾,三位先洗洗手,擦把臉……”
三個水盆,一個洗手,一個擦臉,還有一個小盆子是空的,小婢女端了香茶,給他們漱口吐水用,沈期頤、孫玉梅都學著王劍如淨了頭臉,老阿媽還取來三身衣服想張羅她們換了,王劍如卻道,“時間有限,就沒有這個必要了,這西山上一股子驢味老人家不也適應得蠻好嗎。”
她洗臉漱口,隻是因為騎自行車在外頭大半天,的確覺得不舒服,換衣服那就純屬造作了,老阿媽被王劍如一句話撅得一跟頭,再端不起架子,訕訕地撇撇嘴,不敢再擺譜,還趕了幾步,幫她打簾子,孫玉梅、沈期頤對視一眼,都是暗中點頭:她們是越來越服氣這個年幼的組長了,更敬佩上頭的眼光,還真彆說,就按著上頭的標準挑出來的王劍如,雖然年紀小,但卻出奇的管用,這要是她們站在最前頭,還真未必有王劍如的派頭,說不得就為範家的氣派所懾,失了主動。
這會兒,有小王帶頭,她們跟在背後狐假虎威的勇氣,那也還是有的,當下忙把手巾卷兒交換,也是抬頭挺胸、趾高氣昂,追隨著王劍如排闥而入,向範老爺子做了自我介紹。千辛萬苦地管著自己,絕不亂看這奢華小廳的裝飾。
屋子裡沒見另一個所謂的老道訟師,卻有一股幽幽的鬱熱,範老爺子歪在炕上,一副老邁不堪的樣子,一雙眼似睜非睜的,似乎都沒聽清楚王劍如等人的自我介紹。王劍如也就不等他回話了,一氣不停,又道,“其實我們今早已經去監獄探視過範培勤了,範東家人很好,未受刑訊,也很精神,並不曾受到提審,當然也沒有認罪,期頤姐,麻煩您把對話記錄給老東家看看。”
提到還在監獄的範老七,老爺子沒法再裝聾作啞了,他有些詫異地看了王劍如三人一眼,似乎也對他們有所改觀——這動作是真夠快的了!沈期頤把對話記錄本掏了出來,老阿媽正好趕進屋裡,連忙接過轉呈範老爺子,又低聲問,“可要叫個小廝兒進來?”
這麼重要的東西,範老爺子怎會讓下人進來朗讀?微微搖搖頭,老媽媽立刻就從一個小螺鈿眼鏡盒裡取了金鏈眼鏡,為範老爺子佩上,王劍如一掃這老爺子,見他看信速度很快,心中便是冷笑:裝!再裝老糊塗啊?想要裝瘋賣傻,哪有這麼簡單。
不多一會,見範老爺子已經把對話記錄看到尾聲,大概也是知道了她們刑事訟師的身份定位,以及對於刑事案件的壟斷,王劍如便又緊跟著說道,“其實還有一段對話,期頤姐沒來得及記下,這也是對雙方都好,免得為難,有這麼一件事,我論理是該問的,那就是這幾日有人向衙門舉報小報印刷的事情……”
又把小報印刷可能和場外交易所有關的事情說了一遍,王劍如死死地望著範老太爺,輕聲說,“這個事情,我沒有問,範東家也沒有說,就是神色一下變得很難看……”
她又一下坐直了身子,若無其事地說,“當然,說回我們的案子,對於羊毛的商品屬性認定,以及交易所是否非法的問題,的確都有很多可以商榷的點,就看您打算用什麼心態來打官司了,是息事寧人,坦白從寬,大事化小,一切聽從衙門的吩咐,還是一定要為範東家做無罪辯護,都由您來決定,我們隻負責提供服務。”
“——期頤姐,你可以開始記錄了,所以,老東家,這個官司,您打算怎麼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