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能坐下吃飯了,吳素存稀奇地斜眼看著老板在那裡撥豆腐丸:一缽頭的豆腐大概是搗成泥了,用馬口鐵的勺子舀了一點肉餡,在豆腐泥裡一裹,一個個橄欖一樣的小丸子放到麵粉碗裡來回一滾,立刻下水汆燙,俄而用竹篩子輕輕撈起,另一邊是一口大釜,裡麵是微微滾開的骨頭湯,豆腐丸往湯裡一加,撒點蔥花,立刻就上桌了,又有在鹵水裡熬得內裡蜂窩一般的老豆腐,也是舀出一碗送上。
豆腐丸吃在嘴裡,嫩豆腐帶有骨頭和肉餡的鮮味兒,又嫩得一抿就化,吳素存吃得咂嘴,連聲說,“這個中,這個中,喲,到底是雲縣,是買地,真是名不虛傳的富裕——這百姓人家隨常早飯吃豆腐的!要放在俺們內旮瘩,簡直就是咄咄怪事!地主也沒有這麼過日子的!”
“嗐,那可不,”曹蛟龍也是歎了口氣,“你就瞅這店裡進進出出多少人吧!就這字號一天至少要換兩根大骨頭,不然湯都續得沒味兒了!就不說這一天要用多少豆腐的事!買地這裡,黃豆產量高啊,那真不是俺們老家可比的,磨豆腐也不怎麼費事,豆腐真比老家便宜多啦。”
確實,這店裡連續不斷進進出出的,很多客人都是販夫走卒,完全說不上富裕,但卻也平靜地吃著豆腐丸,甚至還能再來一個雞蛋,很顯然這對他們來說,不算是多昂貴的花銷。吳素存遊目四顧,不斷搖頭咋舌歎氣,一時上了拌麵,又是連聲說好吃——能不好吃嗎,用的是花生醬,加一點辣醬調味,拌開了,那醬汁均勻裹在麵身上,吃在嘴裡一股油香,又辣,一碗麵眨眼間就下了肚,吳素存意猶未儘:“什麼都好,就是份量太小,這麵和玩兒似的,都不夠我一口的量!”
“那就再要,少廢話。”曹蛟龍又加了兩碗麵,“還能把我吃窮了咋地?”
“這白麵書生,看著嘎斯文,嘎俊秀的!嘖嘖,居然是個大肚漢!”
店東的官話帶有明顯的南方口音,吳素存一時不容易聽懂,曹蛟龍卻是壞笑著道,“你不知道,這小子有名的表裡不一,瞧著斯斯文文,讀書人模樣,其實就是個禽獸,吃起來饕餮似的,也沒個饑飽!打起架又像黑瞎子,那是真不要命!”
大家聽了,都是嘖嘖稱奇,望著吳素存笑個不住,吳素存也不以為忤,哈哈一笑,該吃吃該喝喝,眾人打趣了一陣,又和兩人閒聊了幾句,便也就各忙各的去了——這也是雲縣百姓見多識廣,都看淡了,要是小城鎮,吳素存不論是靠臉,還是靠自己的食量,那簡直都可以成為一時的談資。
各自豆腐丸吃得一乾二淨,連湯都喝光了,老豆腐伴著拌麵吃,豆乾、雞蛋談笑間也隨意吃完了,又各吃了兩碗拌麵,兩個兵漢方才覺得肚子裡有了存貨,也不急著回去,移步隔壁小攤,要了兩碗鼎邊糊,曹蛟龍這才和吳素存閒話起來,“你這次南來,就你一個?你表兄弟沒跟著一起來?澤潤兄呢?”
“他不好來,那都是花名冊掛了號的,你也知道,俺其餘幾個表弟才十一二歲,現在軍中還是認他做少將軍,他要也走了,那實在過分,朝廷麵上也掛不住。我意思,我先來趟一趟,若是怎麼樣了,把澤博哥幾個送來也行。”
吳素存也是答得坦白,曹蛟龍聽了,嘖嘖感歎,“祖將軍都動了,遼東再沒一家清白子了!都是大哥彆笑二哥,這要是朝廷知道了,心中還不知道怎麼想呢!”
他說的祖將軍,自然就是如今鎮守遼東的武將祖天壽,也就是吳素存名義上的舅舅,吳素存生母身份低微,早已去世,他年幼時,父親和祖家結親,娶了祖天壽之妹,因此攀附上了遼西望族祖氏,吳素存和曹蛟龍都是遼東邊軍的年輕一代。雖然細說起來,彼此並不算是一個派係——曹蛟龍之父是孫閣老這些文官直接使喚的軍官,在軍中算是沒有彆的門戶,純粹靠著勇猛善戰立足,而吳素存之父是先依附祖家,再由祖天壽決定和什麼文臣往來站隊,所以吳素存可以說是祖家將。
雖然一個直接聽令於文臣,一個似乎多了個主子,但實際來說,當然是吳素存的生活較為愜意,祖家在遼西根深葉茂,是寧錦防線的地頭蛇,有地頭蛇照料,祖家兵的吃穿用度要顯著地高過其餘將兵,而且自視甚高,總覺得自己比彆家兵將高出一等,用曹蛟龍新學到的說法,‘很有主人翁意識’,也是因此,祖家一直沒有派人前往買地,原以為是心意堅定,但現在看來,或許祖天壽是看不上其餘子侄,保持觀望的同時,也一直都在等吳素存成年……
吳素存雖然姓吳,但他出現在這裡,也就意味著遼東遼西所有將門,都已經將至少一個子侄送來買地,這意味著什麼,曹蛟龍不會不清楚,故而也是有些唏噓——現在的遼東邊軍,到底是姓買還是姓敏,這問題真叫人不敢細想!
就說這會兒,買地不動一兵一卒,隻是一個使團,就仿佛住在了遼東局勢,到最後,敏地聲勢浩大的破盛京行動,反而為他人做了嫁衣,這叫人怎麼不生出感慨來?這敏地……真是越發日薄西山了!便是垂死掙紮,也是於事無補!
這兩人雖然派係不同,但年歲相當,又都以勇猛出名,在小一代中算是惺惺相惜,雖然也存了爭高下的心思,但在千裡之外,原本的一點敵意自然淡化,餘下的隻有鄉情,曹蛟龍沒有拿喬,便立刻痛快地答應為吳素存介紹投軍,“有我來擔保你的身份,入伍當不是問題,買地這裡,規矩確實不同,一會兒我再和你細說——除了你之外,還有多少人跟你一塊來?”
“就我一個!再一個小廝兒!”
曹蛟龍本意是要為他介紹房舍安頓,因為按照常態,吳素存肯定是帶了一大批人來的,就像是曹蛟龍,他從軍之後,和他一起來的親戚就會買房置地,往家裡寫信,繼續援引更多族人過來,不然他常年在軍中忙碌,族人想來投奔,誰來接待?
吳素存這麼一回答,他倒是有些怔住了,吳素存見他如此,倒也了然,便解釋道,“舅父派我過來,倒不是想要闔家遷居,我來了回不回去,這是另一說,他還有一個意思,那就是買地這裡,善於農事,又很富庶,想讓我過來看看,有沒有機會為遼東踅摸些合適的種子,充實軍屯,也可以補充軍餉,富民濟困。
盛京必破,遼東戰事告一段落,必然要重新安排兵丁種地,你也知道,內地兒一年就一季莊稼,要隻種黃米什麼的,自個兒都吃不飽,得餓死,舅父意思是,除了主食之外,最好還有什麼遼東也能種的所謂‘經濟作物’,棉花啥的都行,隻要能在俺們那有產量的就行,還能往韃靼那邊賣錢的就是最好。”
沒料到祖將軍居然是如此心思……
曹蛟龍一時不由肅然起敬,不僅是對祖將軍的戰略眼光,也是對他以家鄉為念的眼界和胸襟,因忙道,“此言果然有禮,那我得給你打聽去,棉花能不能種不知道,得問,你還想種什麼?都告訴我,我一口氣先幫你問了再說。”
吳素存聽了,一邊往鼎邊糊裡加辣椒醬,一邊尋思著指了指店裡一個老者叼的旱煙袋。
“老曹,你說,俺們遼東也能種煙嗎?這東西在遼東老貴了,要是便宜點,能大量賣給韃靼和海西、野人女金,甚至更遠點兒,走海參崴賣到羅刹國去,那還不得賺老鼻子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