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現在,灩澦堆都被炸毀了,從敘州到萬州的航路,便有險峻,也早被疏通,基本上多數航段都可以日夜通航,再加上有些地勢實在是不好的地方,已經開始修建船閘,如此船隻的通航規格也在逐漸擴大,再加上川中屢經變動,現在出門還能有魄力包下船隊的人家,鳳毛麟角,因此,日夜都能行船的多艙客船成為了主流,也幾乎是唯一的選擇,凡是出門的旅客,基本都乘敘州促進會的船隻——不過,促進會現在也在改製,可能很快就要更名變成敘州船運會了,或許下次回來,船身上的油漆就要從促-14-安歸號,改為敘船-14了。
“彆看除了改名,暫不做什麼改動,這名字改了以後,促進會的性質也就不一樣了,就算不是敘州老鄉也能入股……”
老七登船之時,船艙裡已經有好幾個乘客了,都是坐在自己的‘雅座’裡,和鄰人搭話,見到老七來了,也友好地打個招呼,說完了這一茬,便有人來詢問了,“兄弟,你也是調走的?考了多少分?調到哪兒去?”
“多少分,不記得了,大概是合格了!我調得遠——調到蝦夷地去!”
“蝦夷地這麼遠?”來搭話的人一伸舌頭,看著老七的目光有點不同了,“兄弟,你這——原來的身份不簡單啊?那……那得恭賀你!就這還給你考出來了!不容易,不容易!”
畢竟是當過官的,就是會說話,膽子也大,就算是裝樣吧,可也沒有退避舍,而是繼續和老七閒聊著,是個能沉得住氣的人,一般人,一聽說他要去蝦夷地,那還不是嚇破膽了?——敘州老一波的官吏,現在還能維持官身的很少,因為一個月前的那次吏目考核,嚴格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擺明了這是卸磨殺驢——
前半年,買活軍剛剛執掌敘州權柄,頒布的政策其實還算寬和,雖然清洗了一道,把中興會的人都清洗出去了,但餘下的吏目還是有個盼頭在:買活軍在這點上是沒有怎麼歧視他們的,政策和其餘州縣一樣,如果想要留任,那就要通過考試,隻是在敘州這裡多了一個規定,考試沒通過的,永遠不許在敘州本地再考再當吏目,這在外地是沒有的,但當時也有說法,說這個規定隻是從敘州開始,之後還會往各地鋪開,大家最後都是一樣的,因為買活軍把敏朝‘異地為官’的不成文規矩,還再擴大了一點,他們基本上也是鼓勵異地為吏目的,因此,除非能通過第一次考試,否則本地的吏目想要再做官,就隻能是去到外地再試考了。
好吧,有這個盼頭在,似乎中興會的事情也就告一段落了,在過渡期,這些僥幸逃過清洗的吏目,也是個個繃緊了皮,舍生忘死地為新衙門乾活,絲毫不敢留力。這麼著過了多半年,等到收了一季莊稼了,敘州城裡城外也都被消化好了——好了,考試來了,大家一看卷子,完全傻眼,這個難度,這是根本就沒想著讓人過啊!
不管是不是針對敘州,反正,這一次留任考試的難度就是遠超彆處的卷麵,過去半年來想方設法收集到的曾用卷,根本就沒起到參考作用!就這難度,擺明了是要卡死絕大多數敘州吏目,還叫人無話可說,考試的機會都給了,考不過,這你怪誰?
這時候,就算是恍然大悟,也已經遲了,一般來說,買地消化一個地區,也隻需要一兩季的收成,百姓們就能見到好處了,而敘州這裡又不一樣,一來百姓們是見到了好處,二來,敘州軍營也建好了,兩千的精兵鎮著,公審大會才開過沒有多久,人們膽氣也早寒了,誰敢和衙門做對?真要說鼓舞百姓農戶,要出去鬨事,那半年前那些老爺們的下場,豈不就是為你們準備著?
就算是卸磨殺驢、過河拆橋,身為汙點地區的吏目,也得生受著,考不過的,唉聲歎氣另謀生路,也有人想到外地去備考的,衙門倒也不阻止,聽說現在招考吏目的考試,早就不比從前那樣簡單了。若是能考過,那也是本事,從小吏重新做起,或者還便宜一些,至少考的地方可以自己選擇。而還有一些通過考試的吏目呢,他們雖然能原級(或降半級)任用,但也要調職去外地,可想而知這外地絕不會是雲縣、羊城港那樣的繁華地方,一般都是內陸偏僻山區,正缺人去奔走乾苦活的——
至於說分到哪裡,是川中這裡的偏僻地方,還是說出了川,到大江下遊買地的山區去,這就沒有什麼明確的規定了,但按敘州人自己的歸納,其實也是有規律可循的,大概來說,原本和中興會走得越近,就越容易被打發得遠遠的——所以,老七一說自己去‘蝦夷地’,這豈不就讓人由不得要倒吸一口涼氣了?居然是去蝦夷地這樣的地方,可見在買地衙門心中,老七原本和中興會走得有多近!
可見這是個多麼危險,多麼有嫌疑的人物——但,退一步看的話,這個同渡的旅人說得也有道理,這也可見老七的運氣有多好了,這樣近的關係,居然還被他洗白了自己,沒有牽連判刑,甚至還保住了職級,這不能不說是老七的命硬了。
在老七來講,他實在也沒有什麼可埋怨的地方,因為他原本實在是在一個非常敏感的職位上——他是被張女子提拔上來,主管夷人轉運的運輸使,雖然在他來講,他和張家真是八竿子打不著,完全是因為考進敘州原衙門之後,因做事細心,任勞任怨才得的提升機會,又恰好那時候這個職位出缺,便被調配了過來而已,但在外人看來,他主持著夷人轉運,這是完全關係到幾大門閥利益的事情,怎麼會任用外人呢?
他必然是鐵杆的張家黨。按照一般的規律,他應該被不由分說打做同黨,送去礦山苦役才對,實際上老七的大多數同事也都是如此,老七自己都不知道,他怎麼就被查清了和台下那些事情無關,不但沒有獲罪,反而還被允許參加留任考試,最後並且還真的保住了職級的!
這麼想來,雖然骨肉分離,但他已經是非常幸運,不能再奢求什麼了,自然也萬不敢對買活軍有什麼埋怨——隻有這知足是絕對真誠的,除此之外……得知調令的那一刻,老七心裡也實在不知道是什麼感覺,慶幸、悵惘、畏懼、不舍,或許都兼而有之,這會兒靠在黑黝黝的船艙雅座裡,聽著艙內各處傳來的咳嗽、呻.吟、走動以及談笑聲,心底的不安又再度湧了上來,他一麵安慰著自己:有線電台一修好,真就是天涯若比鄰了,蝦夷地再怎麼偏僻,隻要有電台,就能把消息傳過去,他永遠不會真正地離開家鄉——
可是,另一麵,他自己也忍不住提心吊膽地擔憂了起來:蝦夷地、苦葉島,那都不算是徹底的買地,是蠻夷新拓之疆,條件艱苦是不必說的了,要和夷人打交道也是不必說的,更讓他害怕的,是蝦夷地的主事者……
聽說曾是個大海盜,也是個不安分的,因此才主動出海開拓,這……和敘州前些年的情況比較,豈不是一模一樣嗎?又是一個事實上的半獨立諸侯……
曾經是地頭蛇的老七,現在作為買地派出的代表,要到這樣半自治的新拓疆域去任職時,才真正理解了多年前買地使節團的感受,他擔憂的東西那可太多了,諸侯和宗主的關係,派駐乾部的安危,還有——曾經發生在敘州的大清洗……將來不會在蝦夷地再來一遍罷?他老七是什麼運氣啊,這樣的動蕩還得經曆兩次次,這一回他是平安過關了,可如果還有下一回呢,下一回,他會不會一頭栽進去,再沒這麼好的運氣,到底還是死在了這地方和中央的衝突之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