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都是從買地的官吏中打聽到的消息,也算是一手的,大家聽了都是咋舌,認為買地的富裕的確已經到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地步:旅遊這個說法,都是買地所發明的,在之前隻有‘遊曆’,還有一般人在家門口不遠處的踏青郊遊,這種隨隨便便就跑幾百裡,出門十幾日的旅遊,不是那大地主人家的孩子,焉能負擔得起的?沒看他們想到南邊來看看,都要來蹭這廂軍的便宜,寧可一路風餐露宿的受苦,也舍不得南下的巨額川資嗎?
這要他們自己去選,魯老二一班人自己出錢的話,他們連天港都舍不得——不,彆說天港,通州都舍不得!這買地的百姓動不動就上百人成群結隊地跑個幾百上千裡,從福建道到姑蘇來玩耍,遊客人數之多,甚至還催生了專門的導遊行業,這不是有錢是什麼?
買地百姓的日子過得好,真是沒法不認,就是遮住眼還能聞著味兒那!很多之前對於買地的風俗非常抵觸的老爺們,這會兒又有點軟化了,咂著嘴滿是豔羨地說,“得掙多少錢才能過這樣的日子,我都想不出來了。這樣的福氣倘能落在我頭上……嗐!知足常樂,便是現在,能拿本《金陵導覽》來看,也是極大的福氣啦!”
“哎,說來,不是說導遊都做買式的裝束麼,怎麼我們進城時見到的那幾個,卻還是我們大敏的裝束,也留了長發?”
也有些人比較遲鈍,隻覺得買地的日子好過,卻未想到自己身上去,而是發現了話裡合不上的地方。又有人道,“這個我知道,剛隔班小李和我們一道,他說金陵畢竟和彆的地方不同,守軍多,而且城內是不許買地的百姓隨意進來的,大家想去大報恩寺進香也是各顯神通,雖然有那麼幾個導遊,接待的也多是買地來的商人遊客,但卻也不敢囂張,還是依著敏地穿著,戴了義髻。至於說他們導的是誰,這就不好細問了。”
眾人聽了,才注意到金陵這裡的不同,基本進了山陽道之後,他們在州縣那裡所見到的買地裝束者便有許多。有時候在碼頭處甚至能占到近半,可金陵城內,卻舉目皆是舊衣冠者,仔細想來,也就是在城外碼頭靠岸後,經過街市時能看到有些買地的活死人,但也隻在城外活動,似乎是並沒有進城來的。
也就難怪城裡的人要比彆處少得多了,甚至有點兒冷清……也不知是否因為限製入城的關係——少了活死人,城裡居然連場麵都撐不起來了麼,這烏衣巷內空院子都見到好些個……
大家心底,也有些嗟歎,但也不能說金陵的做法是錯的,他們進金陵以來,感受到的戰爭氣息要比京城還更濃厚些,光是兵士,金陵駐軍就有上萬,這連京城都比不上,沿路的州縣,有些時候除了衙役以外,連兵士都沒有了——廂軍私底下暗自傳說,沿海的衛所,整個整個的逃走,全都跑到南麵去。
這些衛所兵為什麼不跑?他們的日子過得極苦,沿海一有禍亂就難吃飽,想要脫離軍籍更難,本就不斷有人逃走去做流民的,現在知道南邊日子好過,海船頻頻經過,就算是吃糠咽菜,一路乞討都要搬到南邊去過好日子。等到消息傳到內陸,更是如此,每年不斷有人南下,這些流民裡,一有那種上百人都聽一人號令,能配合買地的吏目整編隊伍的,那就是整個衛所南遷無疑!
衛所兵一走,州縣哪裡還有兵?除了京營、邊營之外,眾人還是走到金陵才看到成建製的大部隊,感受到了敏朝殘存的氣象。而且,這些駐軍是認真換防的——他們不得不認真,買活軍幾乎儘取了江南之地,隻留下金陵、廣陵、鎮江等寥寥幾座大城——就這還截斷了出海口,一過張家港就是買活軍的地界了。從金陵往南,放眼都是買地的赤紅,金陵是麵對買地大軍把守大江天險唯一的堡壘,這若還不設防,那豈不是完全把自己的命運寄托在了買地的慈悲上了?
金陵是敏朝的祖地,也是祖陵所在,也是敏朝必爭之地,倘若買地要侵占金陵而敏君還和從前一樣裝聾作啞,不攻自破,那將無以為君。此地的冷清,因此也被賦予了全新的肅穆。讓這些一路上領略了買地繁華的廂軍們,感受相當的複雜——僅僅隻是沾了點邊,便因此繁茂的敏朝州縣,他們的繁華,似乎應該被定義為買地繁華,或者說,買地所代表的那種新道統,新辦法的繁華。
這些廂軍們,沿路開了許多眼界,可在這冷冷清清仿佛逐漸落魄,隻是氣韻猶存的金陵,他們所感受到的是另一種彆樣的氣息,這種淒涼、無奈而又堅韌的氣質,似乎是金陵的底色,在他們參謁大報恩寺時達到了高峰:大報恩寺的寶塔依然氣派非凡,雖然身份不夠,也湊不出香火錢,難以入內,但在塔基旁仰望高塔,見到那綠翠含蘊的青彩琉璃,在夕陽中熠熠生輝,注視著大和尚們抬著燈油,走進塔門,在夕陽中,明瓦窗內,一盞盞油燈依次亮起,整座寶塔似乎由內而外放起了光華,依然是非常震懾人心的景象!
正所謂:寶塔淩雲一目江天,這般清淨;金燈代月,十方世界何等虛明。琉璃塔中,每層都有兩扇名貴的明瓦窗,在窗內點上油燈,光彩透出,夜間便可做到真正的‘燈火通明’。這樣的高塔,讓人抬起頭都看不到頂,對於一輩子所見到最高的建築物不過是京城使團超市的百姓來說,的確歎為觀止,讓他們忍不住發出一聲聲的歎息。
“這可算是華夏第一高塔了吧?”
“極高!竟還都用的琉璃,太奢靡了!”
“便是買地怕也沒有這樣的高樓!使團超市當沒有這麼高的!想看個頂,幾乎要翻過去跌一跤了!”
“瞧著是沒有,這個更高不少了!”
“這就是所謂的‘大報恩寺點仙燈’麼!”
“也不知道羊城的大圖書館,能不能相比……”
樓高百丈,在琉璃塔這裡不是個誇大的詞彙,雖然不知具體多高,但當真是高聳入雲,讓人心旌搖蕩,直呼此行不虛。眾人都認為,琉璃塔足以壓住金陵這一日暢遊的陣腳,讓人打從心底歎服大敏的能工巧匠,為這樣的名勝居然誕生在本朝,而感到由衷的自豪。
可是,這樣交口的稱讚,在離開報恩寺之後又很快地單薄了起來,人們興奮的議論之聲又很快平息了,因為他們再一次地回到了大報恩寺殘毀的廟群之中:大概數十年前,廟裡發生火災,把殿堂燒毀了百十間,自那之後,一直沒能籌到銀子重修起來,大報恩寺的庵堂由此殘破。
有些地方簡直是殘垣斷壁。隻有琉璃塔附近的大殿還算完整,雖然僧眾在那處開了新的山門,但過往遊人回城還是要從廢墟經過,所見這些年代久遠的殘屋,也不免唏噓,仿佛透過了這些舊屋子,見到了敏朝國力的稀薄,畢竟,這是琉璃塔所在的地方,居然連這裡都重修不起來了,可見……
再往回看,初暮的夜色之中,琉璃塔熠熠生輝,流光溢彩,在夜空中仿佛還要壓過初生的明月,而這些殘桓反而似乎更襯托了它的華美出塵。它就這樣驕傲地矗立在夜空之中,作為當今天下最不可思議的建築,似乎仍在向世間證明著它所代表的朝代,曾達到的強盛與文明的高峰。儘管在它足下的人,所見到的不但有它的美麗,還有那美麗之中不可忽略的,王朝末年那無可奈何花落去的倔強和悲淒。
這一幕是極美的,卻也極為感傷,它所散發的強大的感染力,似乎竟跨越了重重紅塵的迷障,點化了這些頑劣莽漢的靈性,讓他們一時也喪失了言語,沉浸在了這樣複雜而幽怨的美麗之中。事後想來,他們對於金陵,甚至於對自己所身處的敏朝,所有全部的印象和領悟,似乎都在這一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