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碼頭之地,消息必然極其靈通繁雜,十八芝也算是看著買活軍壯大起來的,他們麾下的商船更是很早就和買活軍打交道,這報紙一出,也是第一時間便買了數百份回來,轉呈給首領們觀看,也被他們當做人情送給友朋。不過,此前十八芝對買活軍並沒有太過重視,隻是一意在尼德蘭、弗朗機和官府三方勢力之間周旋——他們雖然是海盜,但卻同時也為尼德蘭、弗朗機做買辦,很多時候都更像是生意人,而買活軍所產的鹽、糖、糧,都相當占地方,糖更是和尼德蘭、弗朗機在呂宋的種植園產品有衝突,十八芝並沒有向買活軍大舉進貨的需求,隻是有時到雲縣補給賣貨,做些沿岸的小生意而已。
如今天下大亂之勢初顯,從北到南,群雄各起,買活軍在其中並不算太過出挑,直到所謂自行車流出,方才有了些不同,讓十八芝記住了他們的名字。而《買活周報》發行之後,連天龍鄭一官都開始仔細研讀報紙了,各種消息也就傳得更加的神乎其神,至此,仔細留心之下,才知道去年年末開始,就有人傳說謝六姐是天妃轉世,擁有幾大神通,都傳授給了麾下信徒,如能夠分星定海的大羅天星盤,還有一張囊括了世界大小海域的海圖,又有可以千裡傳音的傳音法螺等等,都吹得有鼻子有眼,仿佛和真的似的。
但要說都是假的,卻似乎也不儘然,首先一個,朝廷對買活軍的重視和縱容,就讓十八芝們又羨又妒,買活軍在陸上占了這樣大的一片地盤,卻迄今未迎來朝廷圍剿,而十八芝就已經在海上感受到了水師的壓力——他們倒不會去想是因為自己就在水師眼皮子底下活動,隻覺得買活軍必定是巴結了朝廷中的大人物,早已做好了招安的準備。那麼,問題也就跟著來了,他們必定是有過人之處,才能得到京城大人物的青眼,而這就讓人疑神疑鬼,感覺這謝六姐或許是真有點神異在身上了。
等到《買活周報》上的護航劫掠聲明出來,再加上邸報的《請設之江遼餉幫辦衙門並減免遼餉》的奏折一發,天下轟動,鄭地虎在羊城港收到邸報,當即便派官船送到雞籠島去——這已經不是羨妒可以言說的了,十八芝分明是見到了沿海一帶一股政治勢力正在公然崛起,以極小的根基,數年內能走到這一步,必有憑借,再加上雞籠島處所收集的那些雜七雜八的傳言,竟是亦真亦幻,雖不說就信實了謝六姐是天妃轉世,但要說她是神仙下凡,便不敢當成是完全的謬論了。
此時和傅老爺談起買活軍,彼此也都納罕得很,傅老爺道,“他們有高產稻的種子,這絕對是實實在在的,隻可惜這種子必須每年由六姐賜福,不能自留種,否則第二代便是良莠不齊。還有鹽糖——連我們羊城現在都吃買活軍的鹽。”
前朝開關,敏朝唯一開放的港口便是羊城港,除此之外,天下所有河港都是私港,連天港也是封閉起來,除了水師和一些特許的商家之外,是不許使用的。隻有羊城港海納百川,來者不拒,和天下商人貿易,這裡到底是官方港口,也雲集了世界各地的奇人異事,不過幾十年便繁華無比。什麼稀奇的事物,如自鳴鐘、大穿衣鏡等等,都是從羊城港登陸,天下間隻有羊城港往外販稀奇物什的,哪有反過來羊城港往裡買的?但鄭地虎知道,傅老爺說的是實情,買活軍的鹽又白又細,一點兒苦味都沒有,糖也是勻淨粉碎,猶如細霧一般,呂宋那裡的糖漿都沒有這樣上等。
“這些年天候不好,水旱不定,若有這稻子,買活軍對四周的州縣,豈不是傳檄而定?”鄭地虎不由就道,“若這是真的,怎地這些年來,也隻占了幾縣的地方?”
“這就不清楚了,從周報來看,倒仿佛是儼然已經自成一國了,而且其中所有男女,都是知書達禮,不認字反而少數了,虎兄請看,這招聘廣告裡,有許多職務都說明了,掃盲班未畢業的不要呢。”傅老爺也積極地提供著自己的情報,“聽說連戰俘都要去上識字班!攢錢為自己買活,是以他們叫做買活軍。”
鄭地虎一聽到戰俘幾個字便覺得頭大,他歎口氣道,“這不去看看也是不行的了,偏生這樣的怪,又離雞籠島這樣的近,恐怕免不得打交道,這會兒正談招安,也不知道他們背後通了什麼天,還不好用力地打——先看看他們開什麼價吧!”
傅老爺忙低聲道,“虎兄,聽我一句,他們現在既然賣遼餉給朝廷,還包送,又不怕海盜擄掠,那麼咱們十八芝,打是不敢真打的——偶爾扣押一兩艘商船,彼此通信討價還價,借此交個朋友,那是無妨,真要打起來,隻怕九千歲第一個不答應,那之江幫辦衙門,便是九千歲麾下如今第一得意人兒,崔薊州挑頭,之江鎮守太監王知禮擔正,崔薊州胞弟坐鎮。買活軍通的不是西林黨,而是九千歲這塊金字招牌。咱們的招安也是由九千歲做主來辦——將來都是自己人,可不好打出了真火。”
鄭地虎也深知其中道理,甚至一看到當期報紙,便立刻萌發了也賣遼餉給朝廷的念頭——以前不賣,是不知道這能賣,現在既然朝廷願意買餉,那麼十八芝這裡難道就沒有糧食嗎?非但糧食,連鐵器、皮甲,隻要肯放開了往外買,那十八芝就敢招了匠人來打造,順帶著也給自己麾下的將士們武裝上。隻可恨是雞籠島才墾荒數年,糧食連自給都有困難,不像是買活軍那邊,十八芝確實是沒有餘糧賣給朝廷,也沒有門路,他們自己還要向閩南、廣府一帶買糧呢。
事實上,隻有鄭地虎自己知道,派船去找買活軍的那艘商船,除了常見的做規矩之外,也不無打遼餉主意的意思。買活軍運遼餉,倒是讓十八芝這裡陷入了被動——遼餉減半,廣府道便有更多餘裕開支軍糧,水師和十八芝的鬥爭意誌將更為堅決,招安的動力會因此減弱,天下事牽一發而動全身,竟至於此,買活軍這裡壯大起來,無形間便擠壓了同屬閩地的雞籠島十八芝。
他們這些海盜,原本在長崎一帶立足,回到雞籠島經營不過數年,在朝廷裡人脈的確短缺,很難得到確切的消息,直到傅老爺今日在這裡給了準信,才知道買活軍的確是走了閹黨的路子。鄭地虎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已經不再為那十艘船而鬱悶,心道:“這招安定然也不是一兩次能談下來的,邊打便談,談上幾年的在所多有,雖說因為買活軍的緣故,很不順利,但這一次來羊城港住了幾個月,能得到這些內部的消息,已經不虛此行了。至於那十艘船,也不是虧不起,贖金談不下來,大不了去大哥那領鞭子便是了。”
此時海上群雄縱橫,時有摩擦,你收了我的船,我搶了你的貨,這樣的事屢見不鮮,十艘船被俘雖然是奇恥大辱,有損威望,但也不算什麼解不開的死仇,若能贖回船,借此和買活軍搭上線,倒也不是沒有收獲。這鄭地虎正是膽大包天之輩,隻身前來羊城港不說,也不怕到買活軍處去打探虛實,送走傅老爺,沉吟一番,又痛喝了兩碗擂茶,咯吱咯吱地嚼著炒米,在屋裡負手踱步,半晌下定決心,便修書一封,向兄長坦白此事,自陳認罪,又請兄長諒解,他要往買活軍處周旋談判,設法贖回船隻,並打探買活軍和閹黨的關係,以及高產稻之秘,看看是否能引入稻種,在雞籠島耕種,待到事成返鄉後,再來領兄長責罰雲雲。
十八芝規矩嚴格,賞罰分明,鄭地虎丟了十艘船,雖然死罪難免,但活罪難逃,回到雞籠島必定沒有好果子吃,若被鄭一官認定是畏罪不敢歸鄉,後果更為嚴重。鄭地虎寫完信,將屬下們從外頭叫起,又敲打了幾句,方才道,“羊城港這裡,沒有必要再待下去了,明年再來罷,你們明日便買貨回雞籠島去,順帶著將信給大哥帶回。給我留一艘船——既然買活軍一艘船能俘虜了十艘走,那麼我也一艘船將我們的十艘船帶回來。這次帶來使費的五萬兩銀子,便交由我暫且帶走了。”
他是此行絕對的首腦,其餘人雖也有鄭一官的心腹,但都不敢和鄭地虎駁嘴,聞言都老實應了,鄭地虎又道,“情況緊急,買活軍辦事極快,容不得我回雞籠島去和大哥商議,但此事是我之過,也不能沒個交代。”
他從裡屋取出一條長鞭,扔給屬下,道,“阿磊,你來!回到雞籠島後,你們都給他做個見證!”
說著,便解開裡衣,光身跪在堂前,阿磊握著鞭子,咬牙上前,不輕不重抽了二十鞭,直抽得皮翻肉卷、鮮血淋漓,眾盜滿臉肅穆,在一旁垂手見證。鄭地虎痛得滿臉肌肉亂跳,咬死了不吭一聲,打完了方才喝道,“可曾留力?”
阿磊大聲道,“見了大官人也敢說,不敢留力!”
鄭地虎這才滿意,眾人都各自發誓見證了這一幕,方才上前為鄭地虎上藥裹傷,鄭地虎雙手死死攥著把手,一聲不肯呼,隻哼道,“我軍軍紀何等嚴明,怠誤軍機者,連將官與兵卒同罪!此一去,倒要看看買活軍是何成色,也敢在閩地開宗立派,造船下海,又大言不慚要護送遼餉,和我們十八芝叫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