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閹黨反而很冷靜(2 / 2)

買活 禦井烹香 8788 字 12個月前

原因麼,也極為簡單,那就是地理位置。買活軍在福建……那是個快馬都要跑十幾天的地方,路上稍微出點差錯,就是二三十天的延宕,而建賊,可就在三百裡外的寧遠一線……就算買活軍強到無可匹敵了,那人家也是在福建,朝廷還是得先收拾建賊。更何況,買活軍要發展,是往南去,往敏朝的疆土之外去,套用他們報紙上的邏輯,這還是為華夏開疆辟土呢,但建賊呢?他們往北去有何意義?那是鳥不拉屎的地方,養不活人,天氣會越來越冷,他們想活命就隻能南下,那麼敏朝和他們就根本沒有徹底談和的可能。

不知不覺間,常看報紙的這些大人們,都接受了買活軍‘天氣會越來越冷、極端天氣會越來越多’的說法,並且以此作為自己判斷政局走勢的依據,而且這種潛移默化,當事人是不自知的。吳猶三注視著萬國坤輿圖,目光在關隴一帶反複流連,他輕輕地歎了口氣,突地說道,“其實,若能讓買活軍的鹽販子深入內陸,接走關隴流民也不失為好事。那處已經大旱多年,連人畜飲水都隻能勉強保證,今年眼看著又沒下幾滴雨,若土豆的收成不像是買活軍說得那樣好,秋後是一定又要大鬨起來的。”

“這就要看朝廷的局勢如何發展了。”田任丘冷冷地說。“買活軍若不發後頭的文章,屁事都沒有,隻要把榕城、泉州那幾戶人家送到之江道,難道他葉台山還真能說要打不成?哪來的銀子哪來的兵?福建道沒了就沒了,薩爾滸沒了不也沒怎麼樣麼?隻要買活軍還給送遼餉,之江道、廣府道的夏稅秋稅還能解得上來,不過是打打嘴仗!”

“千不該,萬不該,謝六姐發了這篇所謂《政權、國家、文明》的雄文——也不知她哪來這麼多怪詞兒。”

田任丘又拿起報紙,輕輕地撣了撣——他如今雖然是錦衣衛,但也是正經的進士門第,對這樣的文章咂摸得很深,見地或許更勝過九千歲。“這篇文章,讓建賊心裡不安了,也讓那幫西林黨心裡難受得很——這文章裡的傳承,說了曆史,說了語言,說了文字,可就沒說這千秋萬代的聖賢學問,這可比要他們的命更誅心啊。”

“如此一來,其人必定要圍繞福建道一事大做文章了,但真的能打嗎?讓他們打,他們也不會去的,去打就是送死,西林黨夾袋裡本就沒幾個武將,現在更是尋摸不出來的。但這不過是幌子而已,真正的用意,我猜……應該還是要朝廷許他們開辦學報!”

“不錯,學報——不錯,任丘,你這話,點醒我了!”吳猶三一下站了起來,負手踱步,有些興奮地道,“過去這一年,西林黨幾番上陣,要請聖上令匠作司研發合金活字,他們也要發報,和《買活周報》打對台,話說得好聽,什麼正本清源、弘揚正氣,嗬斥邪異……其實那點子主意誰不知道?”

他有些不屑,“這報紙辦了,那些無知的迂人更易為他們蠱惑裹挾,到時候,那些人一呼百應,群起而攻之,是為了攻訐遠在千裡之外的買活軍麼?他們的報紙,買活軍根本就不會買——他們為的,還是構陷我們這些忠心做事,敢於擔責的能吏!”

崔薊州的眉頭也皺緊了,他歎了口氣,“不好辦,確實是不好辦——這篇文是發壞了,她若不發,隻取了福建,實在算不上多大的事兒,但此文一發,朝野上下,必定嘩然,這我們也不得不給個交代,否則,群情洶湧,連皇上都不好坐視。恐怕這朝廷的報紙,也是非辦不可的了。”

的確,賊寇嘩變、土司作亂,一兩省深陷戰火,甚至乾脆就是完全陷入敵人的統治中,這在敏朝根本就不是什麼天大的事,這關鍵是距離,譬如說奢安之亂,陸續糾纏了好幾年,也是有很大一片地盤被打的糜爛,但那是西南的事情,因此朝廷便並不是非常緊張。福建道這裡也是如此,說實話,買活軍威勢如此,到現在才全去一道,這速度已比很多人預估得要慢了。

至於說泉州的戰況……朝中的大人們根本就不關心,結果還能有什麼不同嗎?這根本就不可能打得過的,區彆隻在於怎麼輸而已,說實話,如果福建水師能逃出個三成、五成的船,水師統領也是不會被治罪的,大家都能體諒這仗的難度。其實不止閹黨,連西林黨的大臣,能坐到高位的也都不是傻子,必要的時候,他們是非常務實的,並不會因為這預料之中的失敗而暴跳如雷,又或者是明知打不贏也要去打——明知打不贏,就該儘量的回避戰鬥,拖下去看看有沒有轉機。即便嘴裡的口號喊得震天響,但那都是做做樣子,其真實目的,必然是借力打力,還是要取得一些彆的政治利益。

在此時,政治利益便落實為朝廷辦報一事了——賊寇占一省,問題不大,但當賊寇的報紙天下傳閱,而他們突然開始定義‘家國’、‘傳承’、‘正統’,或者說涉足其中的討論,開始論證自己的正統性時,天下的官吏鄉紳都會升起警覺,意識到這夥賊寇的抱負不小。這就好像童奴兒一開始也隻是被當成賊酋看待,直到他自立為帝後才開始引起普遍重視,並且讓非遼東區域的百姓也開始厭惡建賊一樣。在此之前,建賊和韃靼,西南百族一樣,都是邊境時叛時降的外族,百姓們也很習慣和這樣的外族打交道了,幾乎不會有什麼特彆的感覺。

而且,連童奴兒都裝模作樣地招攬讀書人呢,謝六姐卻完全沒在文章裡提到聖賢傳承,那麼有心人自然可以解讀出一點,便是謝六姐根本沒打算繼續沿用儒教那一套來治國了。

這樣的事情,是怎麼可能發生的?聰明人看完報紙,便會立刻意識到,幾乎是有抱負——或者說對聖賢之學有真正信仰,而不是隻視為進身之階的儒生,都會成為謝雙瑤最堅定的反對者。其次便是那些已經讀了很多年聖賢書卻還沒有功名的人,他們是決不能接受自己多年的苦讀一朝成空的,必然是渴望看到有本朝的大儒,或者是本朝的官府出麵,也利用輿論的武器,不論是揭帖也好、報紙也罷,總要發聲說出自己的觀點,把謝六姐的歪論給駁一駁!

這樣的呼聲,如同崔薊州所說,是任何人都無法搪塞的,民情粥粥,必須要給出一點行動,而西林黨肯定會意識到這一點,並且利用閹黨此時的低弱形勢,全力猛攻,必定要把辦報權握在手心。

在田任丘看來,閹黨想要爭奪辦報權的難度相當高,因為他們這裡正經的讀書人並不多,有些如他田任丘,對聖賢之學嗤之以鼻,甚至深心裡感到這就是朝廷積弱的根源,還有些如崔薊州這種,辦事是有一定的長才,八股文也曾做得漂亮,但要說著書立說,壓根沒這個底蘊。要和謝六姐的那篇文章對抗,至少也要請出文壇大手,一派宗師才行——她那篇文章不管多白話,至少是提出了一種完全不同的新學說,要是沒有一點自己的學派積累,怎麼去和謝六姐爭辯?

這樣的人,如今十成裡九成都是西林黨,便不是西林黨,也愛惜羽毛,不會和閹黨往來。失去福建道,對閹黨來說固然是有些難堪,落了個被買活軍反叛背刺的話柄,但隻要合作仍在繼續,奢品和大宗商品交易還在做,盈利繼續化為遼餉運去獅子口、葫蘆島,那其實九千歲的地位便仍是穩如泰山,並不算是什麼重傷。可若是失去了辦報權,閹黨那才是真正失了半壁江山,田任丘幾日來一直都在尋思此事,卻仍舊未找到什麼破局的辦法。

“不如,讓猶三來攬總此事?”崔薊州顯然也在思考對策,“此事顯然不宜由葉台山他親自出麵,而要說苦主,猶三也是泉州人,一樣可以挾悲上位!我等大可趁熱打鐵,以快打快,在建賊來信之前,定下猶三的主編之位。”

吳猶三這個人很愛鑽營,而少了一點自知之明,聞言雖然連連謙讓,但任誰都能看出他的心動——買活軍的報紙影響力有多大,他們是最清楚的,朝廷的報紙,不可能落後太多,畢竟仍是天下的正朔,若真能擔任主編,對吳猶三來說,便等於是青史留名了,他將一躍成為朝廷的輿論領袖,如此巨大的誘惑,甚至不亞於金山銀山,完全能讓一個人失去理智。

田任丘冷眼旁觀並不說話,待崔薊州看來,方才擺手道,“難。”

“何解?”

田任丘其實不打算再說下去,因之前的分析,都在分析對手,而要繼續往下說,便得分析閹黨了,隻他看著穿堂珠簾下,不知何時多了一雙涼鞋,心中也是一動,便改口說道,“難在聖心。”

“聖心?”吳猶三也是一陣愕然,正要細問時,簾後已傳來了九千歲低沉的嗬斥。

“大膽!”

簾子一撩,裡間中九千歲沉著一張臉,扶著一位年輕男子徐徐走出,“怎可妄議聖心,任丘你還不請罪?!”

“皇上!”眾人頓時紛紛起身下跪,“微臣失儀,請皇上恕罪!”

“起來吧。”年輕的皇帝打扮得非常簡單清爽,短袖圓領衫、麻質長褲、通草涼鞋,竟是全然一番買活軍的打扮,他在上首坐下,頗為輕鬆地說道,“今日來看看大伴府裡的庫存,倒是撞見了一場好熱鬨——田任丘,你見事很明白,繼續往下說,我的聖心怎麼就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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