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時,各地民亂方興未艾,尤其是兩漢道的百姓,對於朝廷怨氣深重,他們的日子過得非常辛苦,又有許多漢人來和他們爭搶耕地,同時稅負還更輕,這讓他們怎麼能夠服氣呢?民間出現了許多歌謠,諷刺朝廷換湯不換藥,民生沒有絲毫改善的現象,同時,在兩漢道甚至有百姓寧願把田地轉讓給漢民,自己做漢民的佃農,以此來逃避田稅,這也引起了大量民歌的諷刺,‘孰謂清時?今亦昏時,昔在昏時,民尚得地,今在清時,地反不存’。
光是如此,就已經讓新君焦頭爛額了,但誰都沒有想到,僅僅是兩年之後,民間對於漢人的情緒,完成了極大的轉折,從敢怒不敢言,變成了倒履相迎,前倨後恭,形成了極其鮮明的對比:原因是非常簡單的,那就是買活軍的‘田師傅’,跟隨漢人一起來到了兩漢道,為了保證後勤補給,在兩漢道興修水利,引入高產稻種,並且經過實驗,確定了適合高麗氣候的耕種辦法,將其在漢民中傳播了開來。
又引入了金球,作為越冬的補充——這種作物,高麗民間也有叫金豆,而不叫土豆,以此來表達對它的喜愛。這兩種作物都有一個特點,那就是相當的高產,而金球甚至還能在一定程度上抗旱!
對於此時的高麗百姓來說,已經根本顧不上口味問題了,於多變的氣候中還能保證畝產三百斤收成的作物,隻要能填飽肚子,就都是上天的恩賜,而能把這兩種作物帶到高麗來的漢人,還是和他們搶田地的盜賊嗎?不!他們儼然已經成為了高麗人心甘情願臣服侍奉的大宗百姓,兩漢道的高麗百姓,認為漢人處處作威作福,也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因為他們有糧食,他們手指縫裡漏下來的一點,就足夠高麗百姓活下去了!
如果說世道不好,華夏的百姓日子不好過的話……要看到的是,在華夏百姓感到日子不好過的時候,周邊的藩國,一定是已經死了很多人了。小國積蓄少,王權勢弱,賑災能力更差,百姓的日子隻會更不好過,更加朝不保夕。也因此,他們更加無法抵抗有宗主國背景的強大勢力,在本國的蔓延。
對兩漢道的美好傳說,在高麗各府道不脛而走,饑民們爭先恐後、前赴後繼地往兩漢道遷徙,那些暫時在兩漢道落腳的漢民,甚至可以不用做活,隻需要坐享其成就可以了,隻要有他們的種子、技術和稅負,饑民們心甘情願地為他們耕種土地,在稅負之外,額外給他們提供豐沛的口糧!
這種現象,甚至引起了買活軍的警覺,他們要求漢人移民必須自食其力,同時把進入兩漢道的饑民,組織起來,開荒新田——但兩漢道的地方始終也是有限的,田地不可能無限地開墾下去,於是,自然而然便有了兩個發展方向:
聰明伶俐的高麗貧民,學會說漢話的速度快,有眼色會來事的,很多都前往南方,在華夏找到了工作,而不可避免的,兩漢道開始侵蝕其餘府道的土地,實際控製範圍一再擴大,在兩漢道接壤處的莊園,接二連三地發生意外,而且還是很意外的那種,意外到了居住在莊園內部的主人一族,全部都葬身了,而其餘繼承人前往封地的途中,還會再度發生意外,就此了無音信的程度。
沒有了繼承人,莊園實際上就屬於三不管地帶了,高麗的府衙,控製力也不會比敏朝更強,沒有了地主,他們也不可能深入到莊園內部,就這樣,兩漢道迅速形成了一股全新的‘西人’勢力,這股勢力以通曉漢話的本國百姓為主,沒有一個兩班貴族是他們的代表,而他們的訴求就隻有一點,那就是跟從漢人的指點去種田,種出來的食物,分一下給漢人,其餘的自己吃掉,換取物資,度過一個又一個嚴寒的冬天。
每逢亂世,越是簡單的訴求,就越容易傳播開,更何況高麗本就不大,不知不覺間,西人的主張,在民間已經是家喻戶曉,而高麗君臣則心驚膽戰地發現,即便嚴禁在州縣傳播,百姓們也會想方設法地在田間地頭,把西人的主張互相分享,在越來越頻繁的天災之下,讚成西人說法的百姓越來越多。一直以來,通過士人和兩班,維持國內穩定的做法,已經完全失效了,追根溯源,就是因為當時承認了兩漢道,給買活軍打開了一個巨大的缺口!
敏朝自顧不暇,沒有能力施以援手,在當時的環境之下,選擇似乎隻有兩個了:要麼,王室覆滅,西人席卷全國,高麗成為買活軍的行省,敏朝在遼東繼續蒙受巨大損失;要麼,王室向買活軍祈求糧食種子,請買活軍派來師傅,教導百姓耕種……
那也就意味著,高麗從敏朝的藩國,轉為了買活軍的藩國,固然還能再繼續維持一段時間,但也意味著高麗背叛了敏朝——要知道,高麗和敏朝接壤,而且接壤處沒有設防,被惹怒的敏軍,收拾不了建賊,收拾不了買活軍,難道還收拾不了你高麗麼?!
怎麼選,似乎都是一條絕路,這或許就是小國的悲哀,君臣相對,束手無策,隻能掩麵而泣。絕望成為了當時樂浪城的主流,甚至有許多大臣,打開私庫,通宵達旦地作樂,買來兩漢道的大米飯,淚流滿麵地大量食用,認為將珍貴的白米、精麵,不限量地吃到撐死,是一種享福的死法。當時的畫麵,對王世子和鳳林君來說,都是曆曆在目,記憶猶新,而他們也清楚地知道,高麗的危機並沒有徹底解除,隻是得到了暫時性的延緩:
當時的危機,結束於買活軍的示好,買活軍願意提供一部分糧食種子,分享給其餘府道,但條件是耕種者必須學習漢語,如此,才能更好地利用種子,不在耕種時出現問題。隨著種子被贈送過來的,還有牛痘疫苗等民生急需的珍物,當然,疫苗被權貴瓜分,但漢語卻沒有,種田必須要田師傅出麵教導,田師傅是在田間教學的,因此,通曉漢語的也必須是經得住田師傅打量的老農,就這樣,漢語第一次突破了權貴的壟斷,下到了百姓農夫之間。
而高麗君臣很快發覺,固然,買活軍提供的種子,產量非常高,有效地緩解了各地的民生(這些田地的收成買活軍明確規定必須賑災用),但是,種子是無法自留的,必須一再引種,才能保證產量,也就是說,農夫學漢語,不是一次性的事情,在可預見的將來數十年內,會一直持續下去……
如今,民間已經有一個村子一半以上的人都會說漢語的事情了,由於會說漢語才能被挑選去種高產田,收入也勢必會因此提升,村民學習的熱情,是兩班大臣完全沒有想到的,這股熱潮似乎還在蔓延,而官府對此居然束手無策!
這樣的趨勢,繼續發展下去的話……一百年、兩百年之後,新生的高麗嬰兒,還會再說本族的語言嗎?要知道,本族的語言,本來就沒有文字,所謂的諺文,不過是徒具其表,根本無人使用,在民間始終使用漢字作為記錄語言,如果連僅存於口齒之間的本族語言,都不被新生兒學習的話,語言的消失或許會比所有人想得都要更快……
然而,這樣的憂慮,現在也不是君臣所考慮的重點,將來的事情太遙遠了,迫在眉睫的是更可怕的危機:如果一個國家的糧食生產,完全依靠另一個國家,那麼,這個國家還有什麼身為藩國的自尊呢?自稱為藩國,也未免有些厚顏無恥了,這個國家等於已經完全成為了另一個國家的屬地了!
但是,如果不擴大高產田的範圍,在天災之下,又該如何維持國內的穩定呢?這樣的矛盾,撕扯著每個有識之士的心靈,讓他們不得不淚流滿麵地做出完全違背本心的選擇,猶如飲鴆止渴一般,不斷地上報擴大高產種子的需求,以此來換得百姓們片刻的歡顏和稱頌,但這仍然不是一切的終結,因為百姓們,往往是貪婪而無恥的,他們永不知道滿足,好不容易擴大了高產種子,不至於餓死人了,他們就又很快開始抱怨高額的稅負,抱怨著生活的貧瘠,讓他們過冬的衣服也成了問題。
“如果是南方的大菩薩的話,他們就不會收那麼高的稅……”
這樣的說法,讓人氣得頭暈目眩,不得不一再地按著人中,但是,高麗人性格激烈,愛走極端,對南方大菩薩的信仰熱情,已經在各府道的鄉村中發瘋地蔓延了開來,如今的高麗,在城鄉之間的割裂是前所未有的,君臣有強烈的感覺,好像在駕馭一輛即將散架的牛車,各個部件的榫卯已經幾乎要完全分離,即便一再放慢腳步,似乎也沒有辦法再往前走一步了!
如果徹底倒向買活軍,如同從前全盤儒化一樣,全盤買化,是否能改變這危險的局勢呢……
如果說東瀛人還要麵子的話,一直以來,以‘事大’作為主要主張的高麗人,對於尋找新主是沒有絲毫猶豫的,這也是鳳林君所感慨的‘敏亡若速’,這個觀點的由來,這個提議,最大的障礙就來自於敏朝,敏朝不亡,高麗就無法全心事買,因為敏朝如果以高麗存有叛心的借口出兵征伐,遼東邊軍就近在咫尺,高麗滅國之戰,無非小事而已!買地在遼北的軍力不多,是不足以製衡邊軍的!
再說,他們又何須如此呢?即便高麗全心事買,買軍也可以袖手做壁上觀,這樣,將來他們吞並敏朝,便可順理成章地接手高麗土地,而不會引來高麗百姓的怨言。高麗君臣,對於江南藩王的下場是著意打聽的,從中細品出的勾當,也讓他們心驚肉跳,不敢深思!
可敏朝若亡,難道高麗就能鬆口氣了麼?敏朝滅亡之後,買地占有華夏全境,乃至建州人獻給的廣闊地方,從地理圖上稍微一看,就可知道,從京城到枯葉島、立誌城,直線連過去,唯一的異土,可就是高麗、東瀛的國土了……
如果東瀛順服,或許還好,如果東瀛不順,需要出兵征伐的話,那麼,華夏或許就會想要先取高麗,使得國土混一,供給無礙,再次出征,如此一來,高麗的命運或許反而是東瀛來決定了,這不能不讓高麗人對於東瀛人,有一種特彆切齒的痛恨了,東瀛人的野蠻和不服,讓他們咬牙切齒,恨不能把整個東瀛島都夷平,使其成為無人區,完全供給買活軍交通,前往立誌城,甚至是海對岸的黃金地——但,這也隻能是想想而已,高麗的窮困潦倒,此時隻有比東瀛入侵時更甚,他們哪裡還打得起仗呢!
連戰爭的實力都沒有,這樣的政權,窘迫處處,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了。彆看使團的嗓門大,仿佛信心十足,因為歸順於華夏,和華夏親善,算是‘一等藩國’,對於其他的外藩極有優越感,但心中的滋味如何,隻有自己知道。
彆的不說,就說他們穿著的白衣吧,其實,白衣雖然是高麗人的喜好,但那也僅限於平民百姓和低等士族,王室和大臣,以著敏服為傲,但如今高麗所采取的外交姿態,其理論根據來自於王世子提出的‘高麗有史以來皆事華夏如宗長’,這個口號,模糊了華夏的兩個政權,算是另一種形式的不乾涉:隻要是華夏政權,那就都是高麗的宗長。既然連敏朝都認可,他們和買地的關係是華夏大小宗,那高麗親近買地,敏朝也沒有什麼可說的吧!
敏、買之間,這些年波折更多,無心顧及高麗,高麗的政策似乎兩邊都予以認可,但高麗自己卻不能因此而放縱,一切都以此為準,絕不敢流露一點傾向,使團來到買地之後,不敢再穿禮服(敏服製),害怕惹怒了買地,也不敢穿當地服飾(買製),害怕惹怒了敏朝,左思右想之下,隻能穿上最保險的,在華夏因為寓意不佳,很少有人會采取的全身白衣……窘迫之處,甚至連服飾都不能自主,這就是如今高麗的處境!
已經很糟糕,還會越來越糟糕,這就是高麗的現狀,觀看過閱兵式之後,對未來的認知也隻有更加絕望……
鳳林君身為大王幼子,年紀尚幼,喜愛玩耍,私下穿上買服,外出胡鬨,這還無傷大雅,但一向穩重的王世子,今日也換上買服,和弟弟出來遊蕩,或許是心中苦悶難以自製的表現了,鳳林君對於王世子的心情,並不能完全體會,但懵懵懂懂之間,也知道照應兄長,“兄長,如果不想再去博覽會的話,我帶你去看戲如何?漢人這裡,街頭巷尾有很多戲台,演出都非常精彩,雖然不跳舞,但也很吸引人!”
如果是他自己,早就去飲酒作樂了,高麗再窮,王子的花銷也還是出得起的。提出去看戲,已經是照顧兄長的性格,不過,王世子還是搖了搖頭。
“我想去大圖書館。”他沉吟著說,這位在民間素有威望,名聲比父親好了許多,甚至惹來大王忌憚的世子,性格十分堅韌,他似乎已經從買地軍威的打擊下恢複了過來,又一次展露了自己好學的一麵,“繁華為過眼雲煙,書香長留心間,難得來到這樣文華薈萃之地,儘量把握機會,多看些書,多帶些書回去,才不算是白來一趟。”
“說實話,大圖書館我還沒有去過……”
對鳳林君來說,這樣的要求簡直荒謬,但既然兄長開口,肯定要設法辦到,還好,他來到羊城港之後,也結交了一班朋友,畢竟設法為兩人弄到了借書卡,使他們不必和外地遊客一樣,排長隊等候,而是可以列入另一條較短的隊伍,進館瀏覽。他排在其中,也不由得左顧右盼,對這些讀書人時新的裝扮,表示讚許,又自豪於自己的裝束也不弱於他們,因對兄長道,“王兄,我們除了頭發以外,看起來已經完全是本地人了!”
在他來說,這好像是很值得驕傲的事情,王世子瞥了他一眼,心知如果有機會的話,弟弟一定會迫不及待地剃掉頭發,以便看起來更加像是本地人。他有些無奈的一笑,剛要開口說話,眼神卻在瞬間凝固,落在前方一個寸頭漢子身上,不由自主地流露出駭然訝色:
“會是嗎……不會……不會是我看錯了吧……”
他情不自禁地用家鄉話喃喃自語了起來,“但這個剃了頭的人……長得和京城的那位陛下……完全一模一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