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道理說,這樣的王府,隨隨便便都能找到無數理由將其連根拔起,再辦個株連大案,但考慮到沐王府和如今彩雲道漢民之間千絲萬縷的關係,就能明白買活軍為何會對沐王府網開一麵,敏朝的皇帝,也為什麼沒有如傳說那樣,暗地裡派遣人手,把藩王府的財富全都搜刮殆儘,對於不肯投降的人,更是直接辣手處死,肯投降的也督促買地送他們前去苦役。
就算敏朝皇帝對沐王府的財富有想法,買活軍也不會配合的。本來彩雲道就幾乎都是夷人,漢民完全仰仗沐王府的保護立足,忽然間把他們的保護傘毀去,那還談何依靠彩雲道漢人?不反目成仇都算好的了,局麵勢必將更加複雜,彩雲道的官吏,舉目無親、腹背受敵,‘娘家’還遠在十數日的腳程之外,這讓人怎麼開展工作?
雖然這樣做,似乎不能算是伸張正義,不過鑒於陶珠兒本人要親自在夷人居多的新治所工作,她對於買活軍衙門在彩雲道的政策,就絕不會追求‘爽快’,而是力求‘穩妥’,並且發自肺腑地認為,彩雲道的漢人還是少了,如果能再一次大量引入移民,她的工作也會好做些。
可惜,事實和她的願望背道而馳,根據老李的介紹,川蜀這裡的日子好過了之後,也有很多彩雲道的漢人,通過五尺道來到川蜀定居——彩雲道的漢人不但沒有越來越多,反而越來越少,從緬國等地過來的夷人也多了起來,漢夷比例反而越來越懸殊,留下來的漢人,比起買活衙門,對沐王府的尊崇還更根深蒂固,其忠誠度似乎也不那麼讓人放心,不是可以全方位依靠的對象。
“甚而可以說,比起這些沐王府庇護之下的漢人,被知識教開化的熟番,還更值得信賴一些,這些人對知識教和六姐忠心耿耿,效忠、出力、傳教的心思都是很強,而且開化速度非常的快!”
在川蜀這樣漢夷雜處的地方,知識教的知名度顯然很高,官吏對其的了解也勝過江南不少。不論是老李還是另幾個吏目,都是如數家珍。“知識教的大本營,還在呂宋呢,距離我們這裡很遠,他們是從占城港開始上岸的,其原意也是在原來的占城傳教,以此開化我們領地內的番人。但不知什麼時候,安南境內,越人把這一套給學過去了!”
“這一下可不得了,打從安南境內,四處開花,西南百夷,你帶著我我帶著你,又從那些部落親戚裡,直接傳到了彩雲道、黔州道還有桂州道來了。這些番族的部落之間,很多都是親戚,就算自認不是一族,但也是語言相通,傳教的速度快得不得了!甚至連我們川蜀邊境現在都有了,也是順著五尺道傳過來的。”
“隻是如今,這些都算是邪祀——知識教不敢派祭司過來,如此搞得我們本地的衙門也有點兒束手束腳,不知道該如何管理,我們這次去定都大典的同僚,還受托而去,弄了幾本祭司的手冊來看,這正經祭司沒有,說不得衙門也隻能兼管,好歹要他們規範信仰,彆整出些血腥規矩,把好好的教派都給弄變味了。”
原來知識教進入華夏已經確定精細統治的領土,是頗為觸犯忌諱的,也因此,哪怕在彩雲道已有官方祭司活動,但由於楚雄靠近昆明城,又在彩雲道北部,和川蜀接近,很顯然知識教也不敢輕舉妄動。陶珠兒也是個‘萬事預則立’的人,立刻便想討一本祭司手冊來看,可惜老李沒有,“我給你寫一封手書,到敘州衙門,你找農業局技術科的張吏目,他也是我們白杆兵的兄弟,平日裡頗有辦法,敘州那裡是五尺道的關口,好貨也多,隻要敘州有,他就能給你搞份抄本來。”
同舟之誼,這一路也令她多了不少助力,陶珠兒心下也十分感念,甚而覺得旅途都沒有那樣難熬了。此時她們仍在三峽行船,並見識到了一些小船閘,這些船閘多立於水淺之處,把原本處處礁石的險灘,變成隻需要耐心等待便可通過的航段。
雖然兩岸的崖壁依然險峻非凡,也有很多力夫仍在船閘周圍乾活,但和從前那命懸一線、竭儘全力地掙命的場麵相比,給旅客的震撼的確低了許多,陶珠兒放眼望去,隻見那些力夫許多都是麵色紅潤,渾身團團的俱是活肉,也是暗讚道,“都說川蜀富裕,果然如此,便連力工都能吃出這一身的肉來!”——她自然是不知道,在七八年前,這裡簇擁的纖夫力工,都是如何的麵黃肌瘦、身形佝僂,咬牙鼓勁,拖拉船隻的畫麵,又有多麼觸目驚心。
船過三峽,抵達白帝城,川蜀的富庶便更加昭然了,這裡距離買地已是很遠,但電燈、蒸汽機等物,卻十分常見,城門樓也多改為水泥建,百姓給人的感覺,整個比南湖道要寬裕了一大截。
甚至民風也要比南湖道更為開化,在南湖道所見,下頭要搭配窄腳褲的圓裙,這裡又有人單著穿了,而且所染的花色,比羊城港都更大膽,羊城港流行的尚且是純色裙,這裡流行大朵大朵的團花,圖案非常富麗,雖然精細程度參差不齊,但這花色流行卻是不分男女,隨處可見一些健壯男子,甚而穿著膝蓋以上的短花圓裙,撒開腿在街上大搖大擺地走著——大概也是因為川蜀氣候悶熱的關係,使得圓裙又具有了相當的功能性。
對陶珠兒這樣見過世麵的吏目來說,這點場麵已經不足以令她瞠目了,入川之後,令她無法適應的是此地的飲食和氣候不能配襯,明明是濕熱的天氣,卻不飲涼茶,而是流行吃辣,陶珠兒的身體不能承受,長了好些痤瘡,不過,這些疥癬之疾也就不必多提了。
周折近一個月之後,她終於抵達敘州,且也見識到了敘州幫在整個川蜀的威望——從夷陵往上,水運碼頭幾乎都是敘州促進會的老人,而敘州的城建明顯要比萬州、白帝城都更上一層樓,相當威風。陶珠兒忖道,“敘州幫雖然倒了,但還真是,好處卻都留了下來。還好六姐神威赫赫,無人敢於冒犯,不斷有仙器頒下恩賜,不然,敘州本地必然有懷念敘州幫而誹謗六姐的言論。”
來到這裡,她更意識到儘快給川蜀通有線電報的必要了,尤其是敘州這樣僻處川蜀深處之地,局麵又如此複雜,不通電報,當地主官隻能自行其是,久而久之太容易養出第二個敘州幫來,同樣,錦官城、萬州等大埠都有一樣的風險。
而川蜀的耕地條件又實在太好,那片川中的平原沃土,糧食產量驚人,不得不引起重視——反倒是她要前去的彩雲道,雖然更為封閉,局麵更為複雜,但陶珠兒從培訓中也學到,當地多為高原,農業發展不易,說實話,陶珠兒也想不出其在經濟上對買地能有什麼補益。
大概曆代中原王朝對彩雲道的看重,多來自於其高聳地形,對南洋諸國居高臨下的審視罷了——敏朝是唯獨的例外,因為在敏朝,彩雲道發現了銀礦,於是敏軍便立刻前往鎮守,如今銀礦產量下降,而且買地的經濟對白銀並不重視,彩雲道似乎又一下可有可無了起來。
然而,不論多無足輕重,也一樣要派人教化鎮守,這就是吏目工作的意義。陶珠兒在敘州修整了十餘日,敘州更士署出麵把要去彩雲道赴任的吏目,組成了一支隊伍,大約有十餘人,並為他們說和了一個馬幫,與他們同路而行。
陶珠兒等人為此還特彆上了半日培訓班,學習馬幫內部嚴明的規矩,如此一人配備兩馬,一馬騎乘、一馬駝著行李,這一日在馬鍋頭的帶領下,踏上了迄今已有數千年曆史,本身就是曆史厚重一筆的秦五尺道。
上路時,陶珠兒在馬背上眺望前方的狹小土路,一時間也有些恍然:這條路數千年來,不知有多少人從中穿行而過,又有多少名人由此出入彩雲道,甚至哪怕是如今在沿海名聲赫赫,被很多人私下奉為航海侍奉神的三寶太監,當年或許也是由此離開彩雲道,踏向他傳奇的一生,陶珠兒第一次感受到了古跡那幽幽的韻味,啟人深思的魅力,心道,“這樣難走的路,千百年來也有這麼多人走完了!人力,真是偉大至極!”
“今日,我也踏上了這條路,我的終點,又在何處呢?”,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