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因為她還在懵懂繈褓之中,就已經受到了恩賜,她不記得也沒有體會過,沒有這些東西的時候,人生能有多麼的悲慘,所以她沒有那種急切的,要抓住機會,要享受這種權力的感情,這樣的感情正是她的親人奮鬥不息的動力。
她的父母,睜眼忙到閉眼,閒著半日都感到罪過,因為他們實在是真的餓過肚子的,他們知道勞動無法換得飽腹的感覺,一旦他們發現,勞動可以獲得豐厚的報償,他們就忍不住要去儘量地多做,深怕某一天又失去了這麼好的機遇。
陶珠兒的姐姐,她的性格是無比要強的,她極為迫切地要證明自己是足以立得住女戶的,性情也堅韌得能承受得住所有的風雨,這無疑是因為她離開圍屋的時候,已經快十歲了,已經懂事到把圍屋新嫁娘的生活和自己聯係起來,意識到那些慘淡、艱難的生活,正是自己的將來。
買活軍給予了她擺脫這個未來的機會,她就無時無刻都想要證明自己是配得上這份幸運的。包括她的哥哥們也是一樣,他們真正受過窮,吃過苦,所以為了把日子一步步變好,永遠都有不竭的動力,陶珠兒心想,如果他們來看知識教的祭儀,大概也不會和她一樣,產生如此強烈的向往。
她就是知道這些道理,但打從內心,她沒有相應的感情,陶珠兒擁有的東西都是在她懂事以前就來的,就好像是天然給予的一樣,倘若說要把它拿走,那她當然絕不會答應,並會極度憤怒,但在眼下,無人奪走的此刻,她不會因為自己能吃飽飯,能上學能當吏目就很感動,就不想辜負,她就是沒有這種強烈的珍惜感。
那麼,促使她來楚雄,謀求晉升的衝動,是什麼呢?是對道統的信仰嗎?似乎也不是,陶珠兒對政治課所說的道統,當然並不反感,隻是她好像也沒有這麼偉大,自己衣食無憂的時候,還去惦念著彆處受苦的人,這必定是要相當有胸懷的英才,才會擁有這麼廣闊的胸襟,她……她就是個俗人,能力許可的時候她也會想著幫人一把,比如曾經關切楚細柳的行止,但她絕不會為了幫人自己跑到楚雄來。
深夜自思,陶珠兒不得不承認,她來楚雄支援,主要的動力還是在於對成功的向往,人總是要強向上的,也很容易受到旁人的感染,大家都力爭上遊的時候,你也會想著努力一把,她這一次申請外差,其實主要就是在羊城港看到那麼多優秀同仁的拚搏精神,接受了感染——這和受到知識教的感染其實也差不多,隻是知識教的祭司,情懷更加崇高純粹,所以對她的影響也更大而已。
為什麼而努力呢?想往上爬?她好像也沒有如此強烈的欲望,想要做好事?似乎也沒有這麼無私。想要過上一種旁人眼中的模範生活,想要得到大家的認可?
或許……或許還真是如此。隻是,隻是在買地這邊,什麼樣的生活是模範的生活,並沒有什麼統一的標準,所以她才會對知識教的祭儀如此感興趣。陶珠兒對於佛道乃至移鼠會,是完全沒有任何好感的,因為她的生活按照這些教派的標準,無疑離經叛道,距離他們所鼓吹的溫順、純潔相去甚遠,知識教倡導的美德,就很符合她的胃口。
更重要的是,他們對於生活上諸多細節的關切,對於困難的處理,對於道德的標準等等……雖然是對信徒提出的要求,但好像也提供了一種完成要求後的成就感:加入知識教,就好像多了一個大家庭,有了很多夥伴,你做了對的事情有人讚許,尤其能得到一個崇高的祭司,發自內心的肯定,陶珠兒隻要一想到這一點,就油然產生了強烈的向往。她對謝阿招和張祭司那種急切的靠近的衝動,好像就是想通過男女交往來獲取這樣的肯定,而並不是真正在……在性上受到了他們的吸引。
就算她完全是個新式女娘,想到‘性’這個字,陶珠兒也還是有點羞赧,她坐起身無意識地揪著枕頭邊角,想道,“肖美寶可能也和我一樣,所以才私下拉我去看祭儀吧,我們這些新式的女娘,怎麼說呢……彆看人數眾多,但好像在某個角度來說,也很孤獨——不是說身邊沒有人,而是……怎麼說呢……”
“如果是男同事,他們根本不會有這樣的感覺吧,男人什麼樣叫做成功,不就是封妻蔭子嗎?這是多少年來的老觀念了,如今雖然也有做賢內助的男人,但,那好像是給無能的人,軟弱的人所開辟的一條新的活路而已。”
“可我們這些新式的女娘就不一樣了,什麼樣的女人算是成功的,在我們這裡根本就沒有先例,要說相夫教子,賢良淑德,那樣的屁話簡直讓人發笑,可怎麼樣的活法對我們來說算是模範?怎麼樣的活著能得到彆人的肯定和嘉許?這個問題……我也沒有答案,好像彆人也沒有,我們……我們雖然掌握了權力,掌握了很多權利,但好像還是被隔離在一些東西之外,沒有一種適合我們的評價標準,好像還有一些地方正在拒絕著我們……放逐著我們……”
“有時候……對……有時候我的確覺得心裡有一塊地方是虛的,是沒有支撐的,我不知道我做到什麼樣算是好,也沒有人來讚許我……天啊,看過知識教的祭儀我才發現,這一點其實真很重要。雖然不當吃不當喝,但那種精神上的歸屬感,好像並不是衙門所能代替的,我也參加過一些女更士的茶話會,但真都沒有如此純粹……”
雖然她也知道,作為更士,觸碰知識教絕對是犯忌諱的事情,但陶珠兒依然感到強烈的,向知識教靠攏的願望,哪怕是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這種吸引力也依舊沒有減弱。她逐漸更加理解肖美寶的行為了,更是有些僥幸地想道,“俗話說,法不責眾,隻要不公開入教,應該……再說,這教派也的確很先進,沒有任何讓人皺眉的地方……”
“其實……如果六姐能在這些地方,對我們女吏目有所訓示,指出我們該怎麼樣活,如何算是優秀的話,那就好了,有了六姐的聖訓,也就不需要知識教了……說來也真是可笑……”
陶珠兒有些出神,漫不經心地想道,“那些年長的姐姐們千方百計地要逃出舊禮教的束縛,可我呢?我和肖美寶她們……我們從小就擁有了自由,卻還想要一些規範,一些標準來束縛我們,讓我們去遵守……”
“從套子裡出來,又想要回到另一個套子裡去,這……是不是也是人的一種諷刺、悲哀又無奈的本性……”,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