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岑風重新回到了星艦上。此時那些雄蟲因為太困, 都已經歪七扭八地躺在椅子上睡著了,一個個鼾聲連天,窗戶上的雪花都險些被他們震飛。
許岑風從駕駛艙的隔層裡找到一個耳機,選了個僻靜的角落坐下。他剛才睡得太久, 現在困意全無, 一個人坐在窗邊靜靜看雪, 周身氣質平和。
冥冥中好似有什麼如影隨形的痛苦終於放過了他, 而他也終於放過了自己。
拉亞是星艦上唯二醒著的雄蟲, 他揉了揉被鼾聲震麻的耳朵,裹著一個毛毯悄悄坐到了許岑風的身邊,聲音異常驚喜:“岑風,你終於回來了?!”
不知是不是因為在星盜處的時候, 許岑風那救命般的一推, 拉亞的語氣隱隱帶著幾分感激:“在星艦上的時候多虧你救了我, 我還沒來得及謝謝你呢。”
許岑風摘下耳機, 輕輕噓了一聲:“他們都睡了。”
拉亞聞言這才反應過來什麼似的,壓低聲音道:“明天我們就可以抵達霍斯堡了, 我家就在北部, 你不是要等一隻雌蟲嗎,如果沒等到的話可以暫時住在我家。”
這是一個階級分明的世界, 雌蟲以軍銜和武力劃分等級,雄蟲以血液純淨度來劃分等級。血液純淨度越高, 則越稀少珍貴,血液純淨度越低,則繁衍能力越差。
如果拋開西部不論,北部目前血液純淨度最高的一隻雄蟲僅有52%,其餘大部分雄蟲都隻有30%左右。
拉亞的血液純淨度足有37%, 稍微超出了及格線一點,家裡在當地勉強算個小貴族。
許岑風卻微微搖頭,低聲說了一句拉亞聽不懂的話:“謝謝,我已經等到他了。”
拉亞吃驚“啊”了一聲,顯然誤會了什麼:“你要等的雌蟲該不會就在軍隊裡吧?難道是霍克副首領?”
他沒有看見許岑風走進法厄斯的營帳,他隻看見許岑風和霍克站在外麵說了一會兒話,還以為他們兩個是一對。
許岑風笑著搖頭:“不是他。”
拉亞以為他不好意思,輕撞了一下他的肩膀:“這有什麼好害羞的,霍克副首領在北部很受歡迎的,不少雄蟲都想娶他。不過他是A級雌蟲,如果想和他匹配的話,血液純淨度必須很高才行。”
他語罷好奇問了一句:“岑風,你的血液純淨度是多少?”
許岑風並沒有細說:“應該和你們差不多吧。”
拉亞聞言沒再問什麼了,隻當許岑風和自己一樣也是三十多的純淨度。他擔驚受怕了一個多月,現在好不容易安定下來,實在困得不行,也從駕駛艙裡找了一副耳機戴上,在如雷的鼾聲中艱難入睡。
許岑風見狀把星艦內部的暖氣調高了一點,又擦了擦玻璃窗上的霧氣,外間的景物模糊不清,隻能看見一片皚皚白雪,讓他想起了那個遙遠的村落。
許岑風上輩子逃回地球後,也是在這樣一個寒冷的冬日死去的……
那天大雪覆滿山道,他從偏僻的小路一步一步朝著山頂艱難走去。這座未經開發的密林周圍零星散落著幾個村莊,其中又以佛閬村海拔最高,曆史也最為悠久,那裡的村民人人都修習古武,與世隔絕不出,就如同村落深處供奉著的那尊石佛。
許岑風已經有許久都沒有睡過一個好覺,他雙目血絲遍布,每每閉眼腦海中就會浮現出法厄斯倒在血泊中的畫麵。
那位驕傲的將軍戰死於無人之地,隻有霍斯堡的風雪掩埋了他的屍骨,連同腹中的血脈一起腐爛消融。
許岑風從未想過對方會是那樣的結局……
他閉目不言,在那尊石佛前久久跪地,香爐中的煙霧嫋嫋升騰而起,隻有佛像雙目慈悲,俯瞰著山下眾生。
村裡的一名老者發現了許岑風,他拄著拐杖緩緩走到佛像前,用木拐敲了敲青石地麵,聲音蒼老慈祥:“岑風,外麵的雪已經停了,山路難走,早點回家去吧。”
許岑風一動不動。
老者繼續勸道:“你的母親會擔心的。”
許岑風聞言睜眼,終於開口,聲音低沉沙啞:“太爺爺,您忘了,她已經去世很久了。”
那間屋子空空蕩蕩,已經不能稱之為家了。
太爺爺拍了拍腦門,歎氣道:“人老了,不記事,那你為什麼跪在這裡?有事想求?”
石地冰涼,許岑風卻依舊跪得平穩,輕聲開口:“太爺爺,我之前去過一個很遠的地方,但我又回來了。”
太爺爺唔了一聲:“外麵再好也不如家裡好,確實應該回來。”
許岑風:“現在我想回去,卻求路無門。”
太爺爺:“為什麼想回去?”
許岑風:“我有舍不下的東西。”
太爺爺反問:“既然有你舍不下的東西,當初又為什麼要回來?”
許岑風沒有開口,他閉目掩住微紅的眼角,一陣冗長的靜默過後,終於啞聲開口:“我以為離開之後,我們都會活得更好……”
太爺爺仿佛明白了什麼,心想那個“舍不下的東西”八成是許岑風喜歡的人:“那現在呢?”
許岑風頓了頓,不知以怎樣的情緒吐出了這句話:“他死了……”
太爺爺歎氣:“那你呢?”
許岑風:“生不如死。”
太爺爺緩緩搖頭:“既然現在後悔,當初活著的時候怎麼不好好珍惜?”
不知不覺,許岑風的肩上已經落了一層厚厚的雪,在曠野山風中,他的聲音模糊不清,卻難掩認真:“因為我不喜歡那樣的開頭……”
真正的喜歡不應摻雜任何私念,也不該帶有強迫和掠奪,無論後麵怎樣心動,都掩蓋不了這個糟糕的事實。
許岑風總覺得,他們的故事不該以那樣的方式開頭,更不該以這樣的方式結局。
太爺爺又是一聲長歎,不知是在歎命運多舛,還是在歎造化弄人:“神佛幫不了你的,跪在這裡除了傷身沒有任何好處,想見一個死人,除了下輩子投胎沒有任何辦法。”
他語罷用拐杖敲了敲地麵,這次卻沒有再勸許岑風了,而是選擇轉身離開。這個孩子看著溫和,其實骨子裡比誰都倔,他知道自己勸不動。
晚上的時候,雪終於停了。
許岑風從佛前的簽筒裡搖出了一支斷簽,他盯著那根字跡模糊的竹簽,不知在想些什麼,終於從地上踉蹌起身,沿著來時的路下山去了。
當初大巴車側翻的山道護欄已經修好,隻是少有過路車輛。許岑風從小在這裡長大,一草一木都熟悉到了骨子裡,他在崎嶇的山路間不知行走了多久,最後準確無誤找到了當初跌落的山崖。
山風呼嘯,衣角獵獵作響。
許岑風卻在黑夜中翻過護欄,站在了懸崖邊上,底下是數千米深的山穀,他神色平靜,全無懼意。
許岑風摩挲著手裡的斷簽,上麵刻著兩個古老的字痕:回風。